從浪潮說起(下)

講課
文︱史英  圖片來源/Flickr Creative Commons 圖片作者/Jon_Callow_Images
 
編按:本文〈從浪潮說起〉的上篇及中篇,談論了五個項目:
一、相關的學術研究
二、與相關研究的比較
三、那位Jones和那種教師的比較
四、難道不可以訓練紀律以換取教學成效嗎?
五、紀律和智慧真的無法並存嗎?
在後兩項中,也針對何以「紀律訓練無法換得教學成效」和「紀律和智慧基本上是並存的」給了相當的論述。現在刊出的「下篇」,將進一步探討教育上更重大的議題,並從而回到對人類未來的關懷上。
教育必須面對的重大議題

我們討論了教育中的紀律(或更名為「專注」,如前文所建議的),但和教育必須面對的真正重要的問題比起來,這些實在不算什麼。以下要談論的重大議題,在〈第三浪潮〉故事中是隱藏著的,至少Jones老師並沒有把它當成一個問題提出來,或者,只把它當成一個現象而並未追究其意涵。

宣講「行動就是力量」的時候,Jones曾提醒他的學生:「…在(以往那種)充滿競爭以至於帶來痛苦與屈辱的班級裡是什麼感覺…陷入彼此對立…沒有人會彼此幫助。」;這已經暗示了在他的學校、或所有的學校裡,中後段學生平時的處境。談到好學生,Jones則說:「他們擁有沈穩自信的特質,而且喜歡學校帶給他們在學業以及領導上的表現機會…(但)在這實驗裡,他們習慣於獲勝所帶來的獎賞已不存在,質疑與邏輯推理等智能方面的技能也不需要…看來相當錯愕且鬱鬱寡歡…很像所謂有學習障礙的孩子。他們只是靜靜地看著活動進行,以一種機械化的方式參與…」。(本篇所有引文皆取自Ron Jones 所著《第三浪潮》)

其實,Jones不止一次提到,在這場實驗中,是另外一種學生變得大為活躍;而其中也有一位典型人物:「…羅伯特尤其讓我印象深刻。他在同年齡中算是相當高大,學業能力表現並不好…就像學校裡許多孩子一樣,並不特別優秀,但也不會製造麻煩。他們不聰明,運動也不夠好到能進入校隊,也不會反抗以引起注意。他們茫然,經常隱形在人群中…然而,第三浪潮讓羅伯特在學校有了一席之地。至少,他和每個人一樣平等,他可以有所貢獻,參與大家,讓自己變得有意義…」(後來羅伯特變成Jones 的出入隨行的貼身保鏢)。 

所有這些,都讓我們強烈的感受到:是那些「笨傢伙」才特別會受到法西斯主義的鼓動;而在很多回顧納粹運動的文獻中,多少也透露出類似的意思 (例如在The Reader、即電影《為愛朗讀》中,讓幾百位猶太人活活燒死的納粹「小嘍囉」,就是一個文盲)。這或許是一個事實,但事實並不負責解釋它自己;我們必須要追究:「愚笨」是原因呢?還是只是「現象」?是因為愚笨才受到鼓動或選擇加入?或者另有其它的因素,而那個因素恰好落在這群不怎麼聰明的人身上? 

姑不論在成人社會裡,愚蠢是不是可以當做罪惡的根源,或藉口,但在教育中,「不聰明」確實是「不平等」的依據,或內涵。從某個角度來說,學校是比社會更勢利、更殘酷、更無情的地方:一個人如果在社會上「不怎麼樣」,社會好歹還有你的去處;但在學校裡,如果你不聰明(在他們所訂遊戲規則之下),你實在是無處可去,一天八小時在同一個地方發呆,不但是別人看不見,連自己也看不見自己。(這還是在比較合理的學校,在盛行於我國的另一種學校裡,你無法隱形,因為隨時會被展覽示眾。) 

長久以來,學校一直被設計成一個「眾星拱月」的機構,以一大群被視為nobody的星星襯托著少數菁英所組成的明月;在這樣一個機構裡,如果有任何事情,無論是無聊的軍事訓練,可笑的浪潮手勢,用「三個字」回答的課堂問題,或者是組成幫派,霸凌弱小,乃至於對抗教師,損害學校等等,只要能讓nobody順利地變成somebody,一定不愁找不到投效者;如果這個事情同時還由「合法的」領袖所發動,去除了被校規或警察制裁的壓力,那投入的程度只能更為踴躍。與一般人所以為的相去甚遠,這恐怕無關乎所謂的「智愚賢不肖」;說來可憐,許多孩子只是想要參與一項行動,想要做出些什麼,證明自己的存在罷了。() 

所以,中後段的學生比較容易被煽動,真正的原因並不是智慧、知識、或品德,而只是因為他們一向缺乏舞台而已。這是不是太過一廂情願地為「不聰明」或「不夠好」(當然,直接說「壞」也可以)的人開脫呢?或者,這樣的論斷還有什麼其它的根據呢?其實,根據就在那聰明的學生身上。人們喜歡這樣質問:你看那些好孩子,人家為什麼就不會受到「舞台」的引誘?答案其實是現成的:因為學校已經「引誘」了他們,正如Jones所說的「學校帶給他們在學業以及領導上的表現機會」;然而,關於這個質問,Jones回答得更多:他用他的實驗向我們證明,好學生其實並沒有人們以為的那麼聰明或正直:當Jones騙大家說這是一個全國性的運動、背後還有什麼偉大的政治目標的時候,他們沒有一個人有那個判斷力或勇氣,能夠抗拒這個誘惑,站出來揭發這個陰謀!

事實上,所謂聰明的好學生,只是在學校設定的那些充滿了疏離感(這也是許多學生懶得投入而顯得愚笨的原故)的功課上,忍受度比較高,或好勝心比較強罷了;當然一些「小機巧」也是需要的,特別是從家庭或幼年成長經驗中帶來的自信也很重要,但這些都不能等同於真正的智慧或品格。當「第三浪潮」湧起的時候,好學生們覺得錯愕,因為這不是他們過去所擅長的領域;他們鬱鬱寡歡,因為「表現機會」已經被那些過去的nobody搶去了;他們機械式地參與著,因為他們並沒有「好」到選擇抵制,如某些「壞」學生曾經抵制教育那樣!

如果Jones不在五天之內叫停,而讓第三浪潮繼續下去,我們可以預見,在那一所毫不起眼的高中裡,就和在當年的北京大學一樣,將發展出一場文化大革命:先是不聰明的學生帶頭批鬥教師;接著,聰明的學生也要爭回主導權,或者批鬥父母是一個不錯的花樣。然後,學生就彼此批鬥,文鬥或武鬥;至於大家手裡都舉著一本紅小書,或舉著Jones的「紀律、團結、行動」標語,又有什麼差別呢? 

之前在討論紀律和教學的時候(見本文「中篇」),我們曾說:「…一意追求的紀律(軍事化的)和教學成效(反智遊戲式的),是一體的兩面;二者搭配得天衣無縫,正聯手為將來的法西斯培養潛在的追隨者!」那是指某些學校、特別是盛行於我國的某些學校而言;現在我們則要指出,全世界的教育、包括像Jones老師或他的學校所提供的進步的教育,其實都面對著重大的問題,那就是:教育不但沒有讓學生變得比原先聰明,更透過其體制,把大多數學生判定為不聰明,讓他們失去自己,變成等著被啟動的罪惡的原料!

透過教育改革,解除人類危機。

教育改革的討論或嘗試,早已在世界各國展開,但關注的焦點都還在經濟發展、社會治安、國家競爭力、間或也約略涉及個人福祉等等面向,但很少或完全沒有提升到關切納粹、文革、世界大戰等等「人類危機」的層次。當然,德國的教育在「反省納粹」這一點上做了很多努力(相形之下,中國教育對於文革是交了白卷,如果不是交了「黑卷」的話);但這些努力,又沒有提升到「教育改革」的層次上—這樣說,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對於德國一般的年輕人而言,無論在什麼場合提到納粹那段歷史,都只能讓他們覺得厭煩,因為從小學到高中,同樣的題材已經不知重複多少遍了。如果我們有幸能問到一位菁英學生,也許可以聽到一篇精闢的論述,在他或她而言,這是駕輕就熟的(或者參加過這個題目的演講比賽?);但我懷疑在他們心裡,仍然會有小小的一聲not again在嘟囔著。其實,Jones老師的課,在一開始的時候,也和所有這種課(包括德國一般學校裡的)沒有兩樣,課堂上當然會有一些討論而並不是老師一人獨白(這和我國大部份的課堂不同),但參與討論的人大概不多,多數的學生應該就是「機械式地參與」著。如果不是Jones老師突發奇想弄出一場實驗,我們可以合理推測,他的課也會和任何課一樣不了了之:多年後你問其中某位同學對於納粹的看法,他或她應該是就其記憶複誦上課的片段,然後在心裡小聲嘟囔著why me? 

我們不能否認,這些課程多多少少會發揮一些作用,影響一些人的思想,至少比沒有這些課要好得多;然而,以目前各地年輕人的表現看來,成效顯然比我們的期望差得遠,甚至完全無法抵擋下一波的納粹或文革,也就是,無法真正達成解除人類危機的目標。理由非常簡單,只要學生對於所學的內容「沒有感覺」,他就不可能把它真的學到心裡去;如果對照「第三浪潮」—它根本不是什麼實驗,而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教學—來看,我們就可以發現,不同的教學,可以讓事情多麼地不同。 

那是實驗的第五天,Jones要大家到禮堂去看某位候選人關於第三浪潮的電視演說;等到近兩百位學生終於發現那是一場騙局,螢幕上就出現了納粹運動的紀錄片,之後,在全場鴉雀無聲中,Jones 開始演講: 

「過去五天讓我們體驗到在納粹德國生活和行動是什麼樣的感覺…充滿紀律…規則取代理性…覺得自己很厲害,能掌控命運…被遺棄的恐懼,做對事情且被獎賞的愉悅…。我們所有人的內心裡都有法西斯主義…讓我們相信人類基本上是邪惡的,因此無法對彼此友善,所以需要一位強而有力的領袖和紀律來維持社會秩序…」 

「…就像那些德國人,你會發現,要承認自己曾經走到這個地步,其實沒那麼容易。你不會讓你的朋友和父母知道,你曾經願意為了命令和從未看過的領袖放棄個人自由和權力。你無法承認被操弄,是個服從者…」 

於是,許多學生開始哭泣,或圍繞在一起,搭著彼此的肩膀;往外走去的時候,有些人轉回來抱一下正被主人安慰的那位保鏢。在這篇追憶文章的最後,Jones 是這樣說的:

「學年中有一週的時間,我們共同經歷生命。如預期,我們也都深藏著那個共同的祕密。我在丘薄里高中(Cubberley High School)教書的那四年,沒有人承認參加過那一次第三浪潮集會。我們確曾深入地談論並研究我們的各項行動,但到禮堂去集會,我們則是絕口不提,那是我們全都想遺忘的事情。」 

—全都想遺忘,無庸贅言,那就表示:全都別想忘得了。我們再次回顧浪潮故事的結局,是要藉此說明,我們所謂的教育改革,絕非人們掛在嘴邊的那些議題,而是希望創建一種全新的教育,這種新的教育,無論教什麼,都要使孩子們真正受到感動!並在這感動中,逐漸培養出勇氣和判斷力!那些枝枝節節的所謂知識,真的沒什麼重要,多記得一些,只是讓遺忘清單加得更長罷了;尤其在這個資訊的時代,任何人如果真的想知道什麼,還怕沒有機會學嗎?有了嘗試的勇氣和充分的判斷力,還有什麼是學不會的嗎?用傳統的語詞來說,這就叫做「使學生更聰明」;聰明與否的判準,並不在檢測他已經學了什麼,而在預見他還能學得多少! 

那麼,這種把學生教聰明的教育,都得透過實驗、或更一般的「體驗」、或各式各樣的「活動」來實現嗎?當然絕非如此,重要的不是教學的「形式」,而是它的精神、內涵、與哲學;讓學生能「做點什麼」的活動當然很好,但即使是傳統的閱讀和講解,如果能謹守「從學生(而不是從教者或教材)的立場」來認識這個世界」的原則,再加上課堂上的對話(而不是叫出來問答),也是可能打動學生的—當然,這種課堂對話必須破除制式語言為很多學生所設下的障礙,並運用各種可能的方式讓所有學生普遍加入(甚至也容納只用三個字的表述,至少在一開始的時候)。 

結語

 
再往這個方向談去,就變成教育或教學的專門研究了,而本文只是「從浪潮說起」,希望已經感受到「浪潮教學」的力量的人,能因而想像我們所倡議的教育改革的方向,並共同支持所有在這個方向的努力—畢竟這是為全人類謀求未來的全新事業,也就是「透過教育改革,解除人類危機」;這個全新的事業雖然已經起步,但還沒有人完全知道該怎麼做,所以必須結合所有人的智慧,才能開出一條新的道路來!

註:說到這兒,就會有人主張能力分班、或能力分校,以為把「程度類似」的學生放在一起就可以消除「眾星拱月」現象;這不是本文的主題,在此我們只能簡單地說明:那些人的「聰明」不足以讓他們了解,學業程度上的差異,並非源自學生之間原本的差異,而是那種只重分數、利用競爭、制造分化的教育所造成的 (關於另一種教育,請見內文後半);只要這種教育不改,在分班、分校、甚至分流之後,要不了多久,就會產生新的星和月,新月仍將被新星拱著,而新的中後段學生,仍然要落入前述的境遇之中。

 

史英/財團法人人本教育文教基金會董事長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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