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克襄,摩斯探案

文/史英

先來破題:「摩斯」不用說就是那個偵探,但大家會想,那「福爾」怎麼不見了?其實,福爾是被派去台灣做試劑了;想起來了嗎?唯一本國製造的快篩,廠牌就叫做福爾呀!現在要靠它才能篩出克襄的真假──所以這一回的章名不妨就叫做「福爾去摩莎,快篩辨真假」!

這是快篩的業配文嗎?大家會想,用的梗還真冷;可是,那個克襄是什麼,怎麼還閙雙包?其實根本不是「什麼」,而是那位生態作家劉克襄──沒錯,他真的被冒名頂替了。令人憤恨莫名的是,冒名的竟然是國語課本!只好說說上面那種冷笑話,聊以解氣。

這事的源起是這樣的:附屬於哈佛的一個研究計劃「玩的教育學 (Pedagogy of Play )」,上學期在森小和數想國進行,下學期就移師到一般國中小;參與的老師來自四面八方,定期在線上討論。其間論及一課國語,標明作者是劉克襄;但大家看幾遍都不知到底讀到什麼──所以,這要怎麼play?集思廣益也play不起來;而且,既然是劉克襄的文章,又怎麼會這麼無趣,以致根本沒法play ?

(如果讀者難以想像國語要play什麼,我刻意提供了例子,就是本文的前兩段:把語文拿來像彈鋼琴那樣play,所以比較是演奏的意思,而不是中文的「玩」)

正在膠著之際,突然有人問:劉克襄的原文是什麼?一言驚醒一群,不到一天,就找到出處了,立即拍照上傳;原來劉克襄早年有一篇文章叫做﹤溪澗的旅次﹥,只是被康軒用做課文後,除了標題改為﹤溪谷間的野鳥﹥,把重心從作者改到野鳥身上,內容也已經刪改的面目全非了。眾人不禁鬆了一口大氣,心想,好佳在。

為什麼是鬆口氣,而不是生大氣呢?有一位老師在群組裡說:「我還在震驚中…消化一下」;另一位說:「難怪每次我看到課文,都很沒感覺(就是看完了、沒了)」;又一位說:「齁…我一直讀到這文字的證據,才感覺這不是劉克襄寫的,意思差太多了啦」;說來說去,終於有一位說:「我還以為我問題極大…」!原來,大家都很懷疑自己,是看不懂課文的奧妙,還是缺乏欣賞的品味,甚至閱讀能力根本不及格──感謝上帝,現在總算得到平反,可以重拾信心了:搞什麼,根本不是大師的手筆嘛!

依照常理,課文為了顧及字數或學生年齡,難免要做某種刪節。我們向來主張不妨只選某些段落來教,但不可絲毫改動原文,以免褻瀆原創;其餘則由老師口述大意 (不列為教學內容),以便情節可以連續。但這種主張大概只有森小可行,事實也已經行之有年了;包括用這種方式教授例如「動物農莊」等各種世界名著。可想而知這種做法需要許多條件的配合,所以不會有人以此期待於一般教科書。

然而,無論怎麼胡刪亂改,總不能像群組裡某老師說的,把「鳥人克襄」弄成「菜鳥克襄」吧?(劉克襄常期追踪鳥跡,有鳥人之稱)

那麼,真鳥人是怎麼被弄成假克襄的呢?這真是說來話長,如果不是罄竹難書,至少也是一言難盡。那就先說一言看看:關於在溪澗觀鳥的方式,原文有兩段,分別是:「依著他們的習性,我總是選擇較複雜的溪道,躲入視線良好可以隱蔽自己的巨岩後」,以及「為了觀察溪鳥,連續兩三個鐘頭枯坐在岩石後,我已習以為常,溪鳥們多沒有這種鎮静功夫」;到了課本裡呢?只剩下這樣一句:「我總是選擇地形比較複雜,有急湍和水潭的溪谷,坐在巨石上等候,觀察溪鳥活動的情形」。

看出真假了嗎?假克襄竟大剌剌坐在巨石「上」,以為自己有隱身術 (無須隱蔽在石「後」);但這人不止欠缺觀鳥經驗,應該也沒在田裡走過,不然,怎麼不知道站的有稻草人,是專門趕鳥的?所以,他只是個「文字工作者」(編教科書的?) 罷了,不宜太過苛責;然而,連這也值得懷疑:「坐著等候」和「觀察溪鳥」並列,也不是適切的說法──既然正在等候,理當未及觀察,正確的文字和斷句,應該是「坐在巨石上,等候著觀察溪鳥」。順帶一提,「觀察溪鳥的活動」也就夠了,後面的「情形」二字是贅語,改作文的老師應該會把它槓掉;這當然只是小節,實在不值一提。

但最讓人在意的,並不是上述那些,而是把原文中「連續兩三個鐘頭枯坐石後」和「溪鳥們多沒有這種鎮靜功夫」刪去;前者是真鳥人的真精神,後者是將人心去比鳥心,都不止是那冷冰冰的「觀察」二字所能概括的。讀真克襄,或讓小孩讀真克襄的文章,就是要讀這些內心深處的話語;但課文只取原文中三種鳥兒補食的「情形」,這是任何圖鑑中都有的,又何必去「溪澗的旅次」這麼動人的文章中摘取,再把篇名從「旅次」改成「野鳥」?

如果只講野鳥也就罷了,就算介紹常識;但假克襄並不死心,還是要把觀鳥者拉出來,所以課文是這樣開頭的:「最近上山看鳥,偶然間沿著森林邊緣,循著淙淙水聲,沿溪而上,我竟愛上了山中的溪谷」,說這是作者「偶然」的機遇。經過前面的「摩斯探案」,大家一定很看想原文;好吧,原文關於走進溪谷的文字是:「邇來入山賞鳥時,逐漸脫離森林的核心地帶…自己已變得容易感受孤獨。而溪澗似乎存藏著一股山中最旺盛的生命力,能夠賦予我強烈的安全感」,這是真克襄內心的一種剖白,真假應該是可以立判了吧!

大家會想,怎麼可以把「生命力」刪掉?但這回並沒有,且看課文最後一段的全文:「偶然的走進溪谷,慢慢的我喜歡上這隱密幽靜的王國。流動的溪泉,喧鬧的瀑布,跳躍的溪鳥,使我感覺到溪谷間隱藏著迷人的魔力,充滿了山水的熱情和旺盛的生命力」;「生命力」不但還在,而且成了全課的最後三個字。只不過,和原文相反,「山中的生命力」不是留住克襄的因,而變成他「(偶然) 喜歡上這王國」的果!

其實,假克襄並不只是理解力欠佳,眼力也不好。真鳥人特別聲明了他所「逗留」之處並非瀑布和溪泉 (見原文第二段「我所逗留的溪澗世界,不是坐落於濃蔭密林裡瀑布地帶,也非切穿兩座高聳山峽下的急流」),假克襄卻睜大眼睛沒看到,還要硬說「使我感覺到…」;感覺到什麼?就是從原文第一段搬過來的「生命力」!

大家會想看一下原文的最後一段嗎?原文用了很多篇幅描述溪鳥和環境的關係,其中夾雜著這樣的文字:「溪鳥們一如其他動物,顺著自然環境變遷,早已學會調整自己去配合…這種改變是經年累月的結果,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若是人為的突然破壞情形就迥異了。雖然人為破壞也有可能會衍發另一種進化,只是大部分的結局都是絕種,不然就是消失」;然後到了最後一段,是這樣的:「看到原本要設立保育區的沼澤繼續遭受破壞,我好像是做錯了事一樣…我的同胞們最懂得利用自然的一草一木了,總有一天他們也會完全開發這裡。與鳥一樣,我將被趕得無處可去!(全文至此結束)」

不用說,真鳥人這樣振聾發聵的心聲,學生別想從課本裡看到;而課文裡其他各種問題還多,句子不通的,文法不對的,邏輯矛盾的…我也懶得再浪費大家的時間了。倒是對於真克襄,也就是大家素所敬重的劉克襄先生,我還有幾句話:

這整件事情,您是有責任的;無論是您同意編者這樣刪改大作,甚或竟是您本人親自刪改成這樣 (課本和教師指引中都一字未提)。我並不怨怪您,因為我相信,您一定是自謙不懂教育,而誤信了「要這樣學生才看得懂」那種話。但請您也參考我們多年的經驗:小孩的心智能力未可小覷,絕對值得讀到更深刻的想法和文字!

「福爾去摩莎,快篩辨真假」這一回書,就說到這兒了;不過「真假克襄」還有個案中案,是「摩斯探案」沒能破解的,那就是:人們終於不知道那位「假克襄」,到底是不是「真克襄」去假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