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之型:教什麼台語,懂不懂啊你!

文︱石牧民          圖︱編輯部

試讀一段文字:

Hông-súi tho-thian, Kún tshiap Tè tsi sik-jióng í in hông-súi, put thāi Tè bīng. Tè līng Tsiok-iông sat Kún î  Ú-kau. Kún hok sing Ú, Tè nái bīng Ú tsut pò thóo í tīng kíu-tsiu.

要是沒有經過學習,或沒有台語羅馬字的基礎知識,以上的文字讀起來像天書。那麼,請試讀以下文字:

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啊哈,這是大禹治水嘛。」是的,這一段文字出自《山海經.海內經》,也是人本教育基金會「Làu台語」教案的內容。它說的是人們耳熟能詳的鯀、禹治水的故事。但是,第一段讀起來像天書的文字,是一模一樣的內容。那麼,第二段文字比第一段文字更值得學習嗎?我們甚至更可以這樣問:如果第二段文字看一眼就能大致知道說的是大禹治水,就求取新知的角度或者純粹好奇而言,第一段文字豈不是更值得去學習也更需要去學習嗎?

這一個小小的實驗,回應的是日前登載於聯合報新聞網的一篇報導;該篇報導提到「家長看不懂國小五年級的台語課本」,而如此將使孩子「更排斥台語」。

類似主題的報導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事實上,對於義務教育中母語教育的抨擊,總是千篇一律地表現為這個報導的形式,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出現。每一次,都像是一種下注。賭的是「母語在家學就好,不要到學校浪費時間」能否再像韓國瑜一般捲起千堆雪。持續以同樣一種形式攻擊母語教育,賭的是把語言教育和語言環境打回華語獨霸的原形。

實際上,假託「家長看不懂國小五年級的台語課本,於是孩子將更排斥台語」的論調,在各種意義上經不起檢驗。

第一,國小五年級的台語課本,教學的母語教師需要看得懂,以便以它進行教學;國小五年級的學童經過學習也需要懂,以便以它為基礎進行更深入的學習。唯一不需要懂國小五年級台語課本的,恰恰就是家長。「家長」不是義務教育中母語教育的對象,也不是義務教育中母語教育的教學者。家長看不懂國小五年級的台語課本,根本天經地義。

第二,家長看不懂國小五年級的台語課本,讓「母語在家學就好」的論調不攻自破。「在家學就好」預設家長就是可以負擔教育任務的母語教學者。但是,很不幸的,這個顯然被寄予厚望的母語教學者,家長,甚至看不懂小學五年級的台語課本。又怎麼期待家長能夠肩負起在家教導小學五年級程度之台語的任務呢?

第三,就算讀「懂」了,雖然讀不懂「Hông-súi tho-thian, Kún tshiap Tè tsi sik-jióng í in hông-súi」,但讀「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大致可以了解;這種懂,並不足以負擔教學任務。「息壤」是什麼?「羽郊」在哪裡?這一段文字,這一個故事,究竟在說什麼呢?

讀懂了文字,不代表懂得了意味。懂得了意味,並不代表具有讓別人也懂的能力。筆者在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開設的「臺灣文學史」課程,修習學生就包含了國小、國中教學現場的母語教師。筆者忝為母語老師的「老師」,教授臺灣文學史,意味著台語教學者具備台語聽、說、讀、寫的語言能力仍不足夠,還需要有分析文學的能力以及文學史的視野。筆者的老師「學生」們,除了臺灣文學史以外,還需要修習台語語言學概論、教材教法等等課程。在義務教育中教台語的第一線教師們,需要比懂台語還更深刻、更廣泛的「懂」,然後才取得教授學童母語的資格。其中花費的精神成本、時間成本又多又長又費力。

面對小學、中學母語教師為了裝備自己所投注的精力和資源,「母語在家學就好」的認知既輕佻又無知;對語言、文字知識的專業性輕佻,對自己不具備教學能力的事實無知。

聯合新聞網假託「家長看不懂國小五年級的台語課本」的立論則更是荒謬。家長讀不懂,而母語教師們花時間、花精神、花金錢地弄懂了,還會教,倒是母語教育的錯了?什麼時候我們的文化、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教育政策竟然開始容許以「不懂」作為起手式來下指導棋了?

假託「家長看不懂國小五年級台語課本」來立論,真正能夠教的是什麼呢?聯合新聞網報導中的思維才真正會去教孩子「更排斥台語」。他們會用自己對於語言、文字專業的輕佻和對於教學專業的無知教會他們的孩子不去尊重知識,不去尊重專業,不去尊重語言。而具有這樣特質的孩子,將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發展。

他們連華語都會學不好。

把學母語的時間撥給華語,甚至撥給英語吧,他們也學不好的。因為這樣的思維,這樣的教育政策指導棋的底蘊是輕佻和無知。而輕佻和無知顯然不是學好華語或英語的密技。

人本教育基金會的「Làu台語」教案不那樣教。它首先會將《山海經.海內經》這一段文字變成這樣:

「世界咧做大水。天帝的息壤會窒水。天帝猶未允准,鯀就偷提息壤去窒水。天帝差遣火神祝融掠牢鯀,共伊刣死佇羽郊。鯀有一个後生,號做禹。天帝落尾命令禹提息壤世界行透透去治理大水。

「Sè-kài teh tsò-tuā-tsuí. Thinn-tè ê sik-jióng ē that-tsúi. Thinn-tè iáu-buē ún-tsún, Kún tō thau-the̍̍h sik-jióng khì that-tsúi. Thinn-tè tshe-khián hué-sîn Tsiok-iông lia̍h-tiâu Kún, kā i thâi-sí tī Ú-kau. Kún ū tsi̍t ê hāu-senn, hō-tsò Ú. Thinn-tè lo̍h-bué bīng-līng Ú the̍h sik-jióng sè-kài kiânn-thàu-thàu khì tī-lí tuā-tsuí.」

變成今天通行的台語,讀懂了文字以後。人本教育基金會的教師們將帶著孩子去追問我們已經問過的問題:「息壤」是什麼?「羽郊」在哪裡?甚至,帶著孩子敢於「疑『經』」,敢於去指出「房間裡的大象」:天帝殺了鯀,卻派他的孩子禹去做一模一樣的事情,為什麼?那麼,又為什麼殺鯀?而鯀為什麼不等天帝下令?天帝又為什麼不第一時間下令?最終,當這些問題經過了猜想,經過了反駁,有了初步的答案,就可以拿他們當做基礎,再去問:這一段文字,這一個故事,究竟在說什麼呢?

讀者不難發現,人本教育基金會的教案所提出的問題字數,比原文還要長還要多了。

用讀不懂國小五年級台語課本的家長作為託辭的報導,並不問問題;而哪怕竟然讀「懂」了,也就是和原文字數相同的懂。

讀過了這篇文章,你想必已經知道,懂,不是那樣去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