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三國?看怎麼說!

文/史英

看過上篇「話說三國?要看誰說」的朋友,有沒有感覺到,「誰說」真的有差?然而,這「有差的話說」,又是怎麼說出來的呢?讓我們接著上篇結尾:「囑君一言因台灣,走筆千里為小孩(註1),欲知後情如何」──就來這回分解!

看怎麼說?其實決定於怎麼看。自從思考中華文化的問題,我就知道三國演義比學校教育更可怕:透過電影,電視,漫畫,遊戲,年輕人腦袋裡仍然裝滿了: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浪花也淘不盡的英雄…(註2)

大一統的思想意識

懷著這份憂懼,我再次打開從小翻爛的「毛宗崗批」本;沒想到,才看第一句就被打到頭:天下分久必合?這在胡說些啥!歐洲到現在還沒「合」過,而秦之前的「天下」也都是「分」的;這樣的違和感,以前竟從未有過:這只證明了我們一直活在書同文的中國,用明朝人的時間和空間看世界。

然而,這不只是一個眼界的問題,「分合論」還配著一種腦補:「必分」是無奈的「亂」,「必合」才是人民仰望的「治」,這就無形中偷渡了「大一統」的思想;整部三國無非就是「分中求合」的鬥爭史,每聽一個章回,每看一個橋段,你的頭腦就被大一統一次而不自覺。

若能自覺地批判思考,再去看諸葛亮的兩篇出師表,就有完全不同的感受:那無非是個長輩,抬著更長的長輩、即「先帝」、在壓服小皇帝;他之所以敢冒以下犯上的大諱(這可不是「不知所云」一句話能遮掩得過的),正是因為背後有大一統意識為靠山。

反過來想,若是能取消大一統的思想,不但劉禪可以好好經營一個小國,三國之間,也不能假借「統一」去入侵他國;久之,或能成立更多小國,雖有小小的衝突,但可以培養協商、合作和謀求和平的智慧。恢復春秋時代的文明鼎盛,甚至和歐洲一樣形成聯盟,或像美國一樣組成聯邦。

中國之所以到現在還陷入專制,就是因為少了在地的獨立發展,「彌平」了地域的良性競爭;究其根源,就是因為人們厭惡「分」又迷信「合」,於此,三國演義當然有一定的功勞。

桃園三結義,結的是什麼義?

另外一個看三國的方法,是看作者如何演義,「演出」其心中的「忠貞節義」。整部書的第一回,演的第一齣就叫做「桃園三結義」。這本是正史所無,後來竟成為中國人際關係的一個典範。那麼,三人所結的到底是個什麼義呢?

有趣的是,三人素昧平生,偶然相遇,只是喝了一頓酒,竟然決定「共圖大事」;那麼,要圖的又是什麼大事呢?在結拜誓言中,也只有「同心協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十六個字。

所以,我們問結什麼義,圖什麼事,都畫錯了重點,重點不在義的內容,只在義的約束:「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同年同月同日死」就更是話術);正是在這兒,作者巧妙地把公領域的大事,轉化為私領域的盟約,把需要理性討論的問題,交給了兄弟間的義氣,整部三國演義正是它的示範。

這「公私」和「情理」之間的偷渡,影響中國人的思想意識非常深遠。最可怕的是,人們只顧私情,忘記「公」和「理」;只講交情,不談主張,只顧忠義,不論事非,非常不利於民主的發展,始終是獨裁的溫床。

別的不說,孫中山辛苦一輩子,就沒有人在意他的主義(註3);蔣介石更和馮玉祥、李宗仁拜把換帖,國民黨甚至和幫會牽扯不清直到現在。至於毛澤東呢?他號稱無產階級革命,但馬列主義只是幌子,實際講究的,仍然是中國功夫;習近平更不演了,乾脆直接當起皇帝來…

三顧茅蘆,是要「顧」誰?

當然,三國中最膾炙人口的還是另外一段;但很少人知道,那是作者以其生花妙筆,代表千千萬萬的中國士代夫,說出他們心底最深層的聲音,表達他們終生最大但又不好明說的夢想,那就是:只要在家裡「草堂春睡足」(註4),而且睡得很足,自有明主來一顧──也不用三顧來抬身價啦!

說到身價,就得說當初子貢問孔子的話:有塊美玉,是藏在寶盒呢?還是求價而售呢?孔子不假思索答道:「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看了這麼坦白的自白,讀書人不免大為感動:連聖人都待價而沽而沽不出去,我之不遇明主,不也是深符聖道嗎?

但他們忘了,孔子一生都是一個倡議者,還是相當「不合時宜」的一個──他可不是坐在家裡等人來顧!他一心想要「沽之哉,沽之哉」的,是他的主張與理想,而不是他的人身與「忠貞」;他周遊列國,雖然被一個個的國王拒絕,但從不巴結權貴,所以,也可以說,他同時也拒絕了一個個的國王。

可憐他的後世徒孫不肖,竟沒有一個能「拒絕」那沒有任何道理的科舉,只有反過來的,考不上還不知悔改地考一輩子;更不用說效法其先師,做出倡議,把那「沒話找話說」的八股給廢了──當然啦,大一統之後沒有列國可以周遊,或者也是一個原因?

三顧茅蘆,是設好的局?

然後就來了羅貫中,抬出一個諸葛孔明,淋漓盡致地演了一齣「三顧茅蘆」,為讀書人提供了最大的「療癒」:一方面角色認同,仿佛自己的住處很茅蘆,一方面歸咎時運,怨怪明主不肯早早現身。同一個故事,既提供幻想,又提供藉口,真的是想不膾炙人口也難。

大家最耳熟能詳的,是前兩次避而不見,已經做足姿態,但第三次卻拿出西川五十四州地圖,顯示早就有所等待。但羅貫中所演的,並不止此:早在劉備倉皇出逃,躍馬檀溪的時候,就安排了牧童,把他引到司馬徽的莊上,聽司馬閃閃爍爍地推薦「伏龍(孔明)」「鳳雛(龐統)」;被追問的時候,又只說「好,好」(真不知是何意),不用說,這也是姿態做足。

當晚徐庶神祕來訪,讓劉備懷疑莫非就是那人;乃至後來二顧的時候,又讓他遇見崔州平,滿心以為這回必是孔明。感覺起來,就是這幾人設的局,讓劉備不自覺地往裡面跳。凡此種種,都是羅貫中的精心安排,要充分體現這樁「遇合」的精妙過程,以呼應讀書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

知識分子的馴化

這個理想世界,既不涉禮運大同,也無關堯舜禹湯,用出師表的一句話即可道盡:「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重點只在感激和驅馳;前者讓人血脈賁張,後者讓人意氣風發:人生得此,夫復何求?這麼一來,就再也不必擔心讀書人會去想「彼可取而代之」或「大丈夫當如是也」──這是項羽和劉邦看到秦始皇盛大出遊時說過的話(詳見史記)。

三顧茅蘆是一個象徵,象徵知識分子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即:胡思亂想的本能;但這絕不止就政治而言:一國之中能讀能寫、能說善道的人,都正在、或等著、為人驅馳,且常懷感激之情,照這樣,他們還能為文明或文化,思想或智慧,做出什麼貢獻?

做為一個對比,看看古希臘的第歐根尼。他常年住在一個木桶裡,但完全不必在木桶裡「假寐」,讓來訪的亞歷山大大帝站著等;大帝問他想要什麼,他完全不必口吟「桶外日遲遲」(註5),只說:我想要你站開一點,不要擋著我的陽光!

失去了腦後的反骨,就失去了追求真理的可能。很多人想知道,為什麼中國沒有發展出科學;這其實一點都不奇怪:中國知識分子連皇權都不願反叛,怎麼可能反叛人們對世界的理解與詮釋?而後者,正是科學的主要工作。

結語

所以,看三國演義,可以看出很多東西;然後再話說三國,才不致一直被中國那一套牽著走。我們在台灣的人,應該以此為例,把中國所有的「好」東西,都拿出來重新看一看。


註1:改寫第卅六回「…元直走馬薦諸葛」的結尾偶句:「囑友一言因愛主,赴家千里為思親」

註2:三國演義開場詩: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註3:蔣介石在台灣強迫學生研讀三民主義,且列為聯考主科,並不表示他重視孫的主張,因為:

一、學生研讀和必考的,都是蔣或其文膽的版本,並非孫的原文;

二、這種做法恰好違反了「民權主義」

註4:第三顧的時候,諸葛亮讓劉備在床前等了幾個時辰,醒後口吟一絕: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註5:見前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