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畫家、建國者──鄭自才

紀錄整理︱李昀修
圖片版權︱人本教育基金會

--本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389期

85歲的畫家鄭自才在自家走廊上,介紹一幅超現實主義風格的畫作──強烈的幾何造型、綠色的底襯上兩個紅黑交錯的大圓、隱隱可辨識出眼睛與手的外型…相較於四周線條柔軟、色澤明亮柔和的諸多畫作,這幅畫的風格更顯得不同。

「這是畫孩子跳繩子。」鄭自才沙啞的嗓音中微微帶著靦腆:「那時候,就想囝仔啊。想說畫這個跳繩子,然後一個男生一個女生。當然這幅畫是直接受到米羅(註)的影響,很多色彩跟造型的重疊、變化。」說著,鄭自才的手開始在畫面上比劃,手指順著畫面走出長長的弧度:「女兒頭髮長,所以這是女兒的頭髮…男生這邊有個啾啾(領帶),然後他們兩隻手伸出來…」

畫家的眼睛微微瞇起…畫中依然年幼的女兒與兒子,如今都已年過半百──半世紀前的鄭自才,於美國的歐本監獄裡因思念而畫下了這幅畫。

未成為畫家的彼時,他有個更出名的身分──刺客。

鄭自才於成功大學建築系做建築設計

1970年4月24日,他與黃文雄一同在美國犯下驚動海外媒體的「刺殺蔣經國案」。自此人生輾轉,在瑞典、英國、美國等三個國家被關押入監。當時三十四歲的他,從一位卡內基理工學院(今美國卡內基美隆大學)畢業、前途看好的設計師,成為暗殺未遂的階下囚。

我不是中國人

而刺客並不是出生就是刺客的。

鄭自才就讀成功大學建築系時,於郭柏川老師手下學習素描與油畫,尤其在素描上受其影響甚深。鄭自才描繪當時的情境:「普通我們在畫素描時就拿一塊麵包,可以擦,肚子餓還可以吃呵呵。那他在改圖都不說話,就用手這樣啵啵兩下,陰暗就出來了、面就出來了,最後加個線條,這樣而已。他的素描對我影響很大,還有一些簡化的色彩,也有影響。」

大學四年間,兩年必修加上兩年選修,鄭自才持續學習油畫,畫風也頗得郭柏川神髓,色澤明亮而線條俐落。另一位教導他水彩的馬電飛老師拿了國民黨的入黨申請書,告訴鄭自才入黨之後,不管出國、找工作都方便,有許多好處。「當時我想,入黨有這麼多好處,啊不入就沒好處?這不對啊。」於是鄭自才搖搖頭,不知是憑著一股傲氣或是傻勁,總之,不簽。

「你家人知道你這麼傻嗎?」我們笑問,頭髮已花白的鄭自才不好意思地摸頭笑笑:「他們不知道啦。」

當時的鄭自才當然也不知道,拒絕入黨是有後果的。他與成大建築系說好退伍後回來當助教,「做差不多兩個禮拜教育處就叫我回去了,意思是說你沒入黨不能做助教。」

當時許多台灣青年選擇離開生長的島嶼,鄭自才也選擇飛往美國。出國前的他,是個被胡適日記深深感動的「中國青年」,然而在抵美不久後,他就捨棄了護照。

不是因為台灣意識的萌發,而是更單純的理由。

「1960年代,所有的大學畢業生都要出國,為什麼?因為想說沒希望啊!畢業後找工作很困難,所以要去美國,這麼好的國家這麼好賺錢,你當然不想回來啊。雖然當時我跟媽媽說五年後會回來,其實我心裡想說我可能不會回來了。」

鄭自才在1969年228大屠殺忌日在Columbia University大門口分發傳單

在美國生活後,鄭自才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繁華,是對過往觀念的批判,人權與民主成為胸中新生的關鍵字。「我在美國開始看《貧窮在美國》,想說欸?美國是我們在說的天堂欸!大家都在肖想美金,在美國哪有貧窮的東西?後來看看,真的,資本主義的社會創造資本的同時也創造了一些窮人,窮人的孩子甚至在去上課之前沒早餐吃。就開始想說社會怎麼會變成這樣?還有看那個《被出賣的台灣》。才知道哇,二二八事件原來不是官逼民反而已。所以開始改變,想說不是喔,我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我去美國第二年,就參加台獨聯盟。」

刺客柔情

自卡內基理工學院畢業後,鄭自才於建築師事務所工作,同時也擔任台獨聯盟的中央委員、設計台獨聯盟的雜誌封面。此時的他正當壯年,成家、立業,一對兒女也紛紛出生。歷史的轉捩點也同時靠近。

1970年,「太子」蔣經國赴美。他與妻子黃晴美、妻子的哥哥黃文雄、賴文雄決意刺殺蔣經國,動搖蔣氏王朝。

後來的歷史我們都知道了──黃文雄拔槍時被美國警員托高手臂,子彈勘勘從蔣經國頭上二十公分處飛過。一槍既失,再無機會,蔣經國平安進入飯店。開槍的黃文雄與撲上去搶救他的鄭自才,一同被押進了警車。

此後,黃文雄海外逃亡二十五年,鄭自才自瑞典尋求政治庇護後遭美國引渡入監,就此與安居樂業一詞告別。

刺蔣案雖功敗垂成,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海外各國媒體都為此驚動,紛紛對這些刺客與當年中華民國的政局進行報導,臺灣獨立的聲音從此躍上國際舞台。為了這個聲音所付出的個人代價,曾令眼前的刺客後悔過嗎?鄭自才微微一笑:「後悔…後悔應該是沒有啦。因為這應該要做,把握住歷史的時機,雖然你個人、你的家屬受到很大的困難,但至少大方面是正確的,我們的犧牲應該沒有說那麼重要…所以你給他看回去,應該是沒有後悔啦。」說著,他蒼老的笑聲再度響起:「後悔就是說當時打沒中。」

刺客無悔,然而引渡、再引渡,隨著鄭自才輾轉流落各處監獄,妻子黃晴美也帶著孩子四處奔走探監。他在回憶錄中寫下幾次兒女探監的故事,我問他,後來有沒有跟兒女說過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情?「那時他們可能不知道,那麼小…所以事情完了飛去瑞典的時候,差不多女兒六歲兒子三歲,也不了解爸爸在做什麼事情。」

「大了之後呢?」

「沒說過。我相信不用,因為他們至少知道、可能他們媽媽也會跟他們說。」

不曾與孩子解釋過為什麼,然而一邊這麼說著,鄭自才一面溫柔地看著那幅跳繩子的畫。我們問他孩子們有沒有看過這幅畫,他點點頭:「有啦。」

想說的與說不出口的,或許就通通放在畫中。刺客的老派柔情深埋心底,只有在觀看這幅畫時,會悄悄地從眼神裡不自覺地流露出一點。

在美國歐本監獄關押期間,鄭自才於獄中重拾畫筆,監所提供了課程與材料,然而問題是,畫什麼呢?他笑笑:「所以就頭腦想,畫抽象的東西,所以外面有一幅小孩在跳繩子,那張就是在美國畫的,這邊還有一張是小時候騎水牛、吹笛子。」

黃晴美、鄭自才與女兒鄭日青
1972年,鄭自才於瑞典監獄絕食抗議

畫家尋根

思念的故土復活於夢中、重繪於筆下。曾不願再回到臺灣的鄭自才出獄後,開始想回到故鄉:「我在美國關完到瑞典,當然是想要回來。爸爸媽媽過身也不能回來,因為你是黑名單,所以在瑞典覺得很孤單,因為在瑞典的台灣人很少。美國也不能回去,就想說移民去加拿大,因為溫哥華台灣人很多,去到溫哥華心情比較好,因為見到很多台灣人、說自己的母語。漸漸漸漸,有些人說要回來衝破黑名單,就這樣衝回來。」

回台前的鄭自才身兼房仲與設計師,自蓋自售,在溫哥華已累積了一筆資產,他扳扳手指:「要回來前我差不多蓋十間,算一算,要做百萬富翁很簡單欸!不過百萬富翁是百萬富翁,衝回來比較要緊,就衝回來。」

「你那時候五十多了,回來什麼職場跟工作都要重新…」

「對,但就沒想這個,想那麼多你就不會回來,如果想那麼多你就不會去刺殺蔣經國。」鄭自才笑著說。

身為黑名單,鄭自才返台的頭一趟沒闖過,再來一趟,闖過了,卻被以偷渡為由判刑一年。在加拿大忙於生活的鄭自才於此再度重拾畫筆、在獄中參與二二八紀念碑設計競圖奪下首獎,出獄後創立一間景觀公司,專門設計公共藝術,花東一帶與作品裡常見的六十石山,也都有其作品遍布。

這條公共藝術的路嘎然中止。因為,他在做簡報時全程使用台語,但在最後一次標案時,一名委員舉手說你要用官方語言啊。

「我在故鄉說我阿嬤的話,有錯嗎?沒錯啊。他就不高興東西收收要走,有人說拜託啦你加減說一點國語給事情圓滿。我想說給主辦不好下台也不好意思,勉強說一點官方語言。」

雖然大部分的委員依然給出高分,讓鄭自才拿下這個案子:「但我回來覺得很生氣很悲哀,在自己的所在自己的土地,竟然沒辦法自由自在地說自己的母語,我就決心說我不要再做公共藝術,就轉進去油畫。」

而此刻的鄭自才畫風也開始轉變,既非當初承襲自郭柏川的臺灣野獸派風格,也非在海外受到後現代主義影響後的效仿之作。他的作品多以台灣的山與海為題,簡化卻依然精確的輪廓揉合著明亮而強烈的色彩。不斷地捕捉臺灣各地的山川景色,彷彿要將過往久居海外而無法畫下的風景通通畫完。

近年,他的用色再度一變,原先強烈的畫面誕生出平靜與柔和的氛圍:「最近的色彩變化就是主色摻一些白色,讓它緩和強烈的色彩,所以畫面會穩定下來。古早印象派、野獸派,都用強烈對比。所以你第一個印象看,哇怎麼那麼強烈的對比!第一次印象不錯,會感覺很愛,但漸漸你可能就沒興趣了。所以你看早一點印象派前的,他們不用那麼大強烈的對比,所以看起來會比較耐看,開心的時間比較長。」

畫中的基隆的漁港依山傍走,而金瓜石自高處眺望下即是北海岸。鄭自才多次畫下這種山與海相鄰的景色,旅居國外多年的他說這是台灣特色。早年的台灣仍在戒嚴,山海皆為禁地,小時候的他甚至不知海在何方,直到回台,才發現台灣竟有這麼多的漁港!

重新找回自己的土地,也從土地中得到創作能量,鄭自才談論道:「藝術這東西喔,是你經驗的累積,藝術或是藝術家的養分,就是他所站的那塊土地。所以藝術家離不開他所站的土地與生活。」

作品/和平漁港 尺寸/72.5*60.5(cm)
作品/淡水觀音山 尺寸/60.5*45.5(cm)
作品/九份望海 尺寸/91*35(cm)

靈魂的島嶼,不衰的建國夢

土地是創作的根,也是最深的關懷。鄭自才的夢依然圍繞著島嶼的未來飛馳,二○一九年,他與劉哲嘉、蔡朝鵬、黃聖峰等人成立台澎國際法法理建國黨(註3),期盼能「終止代管,自決建國」。

「我回台灣一直在想,台灣這幾十年來受到中華民國政府流亡政權的洗腦教育把台澎人的身分改變做中華民國人,所以是中國人。最近流行是中華民國叫台灣,我們就很高興:『哇!叫台灣!』認為這樣就是一個國家。我是覺得這非常非常危險。」他隨口捻來,被遺忘的歷史突在眼前展開──昔日日本戰敗,中華民國受盟軍授權佔領代管台灣與澎湖,它並沒有台澎的主權,所以228抗暴並非國家暴力而是國際屠殺事件,台灣人至今仍沒有一個國家…

「所以我們必須要站起來,透過住民自決,讓台澎變成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之後台灣才有辦法變成國際社會的一份子。」鄭自才說著,語聲裡多了點激動:「你不能說改名就變成一個國家,一個違章建築你把裡面裝潢得很漂亮,但還是違章建築啊!不管名字怎麼改,它都不是咱的國家,咱要站起來建立咱自己的國家。所以阮成立這個台澎黨,就是要靠集體的力量讓台澎人了解自己的歷史真相、了解自己的國際地位、了解自己要怎樣變成主權獨立的國家。」

2018年時,鄭自才重返瑞典與多年未見的子女享受了短暫的相聚後,他在臉書寫下「親情就把它殘留在雪國瑞典,繼續追求各自的夢想,我還是回到自己的故鄉,繼續追夢,一個台澎主權國家的實現。」

從昔年的海外青年到今日的白髮蒼蒼,鄭自才說自己放棄很多東西,但是也堅持很多東西。靈魂緊繫著島嶼的畫家,如今依然舞動畫筆捕捉著山海的輪廓,並塗抹上那熱烈中仍帶有一絲寧靜與安穩的色彩。筆下美麗故鄉的建國之夢,時刻長存於胸中且益發熾熱著。

半世紀前,刺蔣案雖在被封鎖消息的海內杳無聲息,卻在海外掀翻了天地。而半世紀後,那句”Let me stand up like a Taiwanese!”卻隨著閃靈樂團的歌曲與各式獨立文創小物的流行,再度傳唱於島上年輕一輩。刺蔣案雖不曾出現在台灣的歷史教科書上,但當年的意志仍以另一種方式在台灣的年輕世代身上留下了足跡。

而在喧鬧台北的一隅,往昔的刺客、如今的畫家、永遠的建國者鄭自才今日依然在畫室中伴隨清朗的日光,以畫筆專注地刻銘下島嶼的魂魄。

作品/六十石山金針花 尺寸/65*53(cm)
作品/六十石山金針花1 尺寸/65*53(cm)

註1:胡安・米羅(Joan Miró i Ferrà),超現實主義代表人物

註2:台澎黨主張台澎主權地位未定,不屬於任何國家,台澎住民有權決定其未來。而關於金門馬祖,認為在國際法上主權屬於中國,但中華民國政權應於金馬舉辦自決公投,讓金馬住民決定金馬的未來。

刺客、畫家、建國者──鄭自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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