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其實，早在進行《水和月，和人們的理解》這個教案之前的一個月，我就已經備好課了。為什麼遲遲沒有進行呢？總是在要上課的前幾天，突然覺得有其他的文章需要「先」討論，或者「孩子好像還沒準備好」！那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壓力籠罩在心頭，到底為什麼？直到課堂開始討論，我也還不十分明白。

上課時，我壓抑著心底莫名的戰戰兢兢，請孩子們先讀完第一段：

那麼美麗迷人的月亮，竟然只是一塊了無生機的大石頭! 真不知道是要痛恨，還是感謝科學。

孩子們先是一片寧靜。片刻，一個孩子舉手問：「為什麼要痛恨或感謝？」另一個孩子說：「是不是有些古人覺得月亮這麼美麗，一定很棒，很浪漫，結果只是一顆石頭？」另一個孩子說：「還以為有嫦娥！」

「這是痛恨？還是感謝？」我問。

「痛恨啊！」

「那感謝，又要感謝甚麼呢？」

「感謝科學家讓我們知道真相啊！」孩子十分有把握。

我突然發現，以往在討論人性或感情時不一定會發言的孩子，今天打開了話匣子，理所當然地侃侃而談。

去年（2020），美國太空總署（NASA）宣布: 發現月球的日照處也有水， 引起全世界的關注──其實， 只是藏在砂石裡的水分子而已， 可別以為是池塘或小溪。

「很奇怪，作者為什麼不直接講發現月球的砂石裡有水分子就好了？」

「可是我覺得是這句比較奇怪！」孩子指著「可別以為是池塘或小溪」。

大家等不及我開口，七嘴八舌的吵了起來，有的人搞不清楚水分子到底是甚麼，有人忙著解釋，有人嚷著又不可能有池塘或小溪，因為月球沒有引力…這時，一個孩子慢慢地說：「就是因為有人會誤會啊！」

我忍不住稱讚，這位作者有點厲害，他好像預先知道有人會誤會，所以特別點了一下。孩子們更厲害，竟然一眼看到了作者的「心機」。

接下來，文章裡提到科學家利用紅外線光學儀器，分析光譜後，發現了受到陽光照射的地方，有水分子存在的證據。我追問孩子：「請問這次科學家沒有真的看到水？」孩子們秒答：「沒有啊！」、「是看到光譜。」

「為什麼分析光譜就可以知道有水？」另一個孩子問。

「因為水遇到光就會有反應。」孩子答。

討論時，孩子們有一種自在、快樂，和以往解讀小說或詩詞的感覺不太一樣，不是因為這篇文章比較簡單，而是這篇文章似乎有點甚麼不一樣，我一時之間也還不太明白。

最有意思的是，當孩子們讀到「正面」、「暗面」、「背面」的反應。請各位看官們也先讀一下：

針對這次重大發現，很多中文報導都用了這樣的詞句: 「在月球正面探測到水」、「以往只知在月球暗面存在水」，等等，連科普專業媒體都不能免，有些甚至還直接用在標題上。這種「正面」「暗面」並列的說法，有很大的誤導性: 容易讓人誤以為月球的「背面」就是暗面，誤以為背面常年照不到陽光!

我問孩子們：「暗面」指甚麼？

「照不到太陽的那一面。」一個孩子秒答。

一個孩子大喊：「不可能啊！」

「月亮會自轉啊！」另一個孩子說。「根本就沒有！」「背面也可以照到太陽啊！」

我拍手大笑：「你們太厲害了！讀讀看下一段，作者說的跟你們一樣ㄟ。」

事實是，月球和地球一樣也有自轉， 所以月面上各地，無論正面或背面， 都有白天和黑夜，都輪流曬得到太陽，根本沒有一個固定的「暗面」； 所以，用暗面一詞指說那些固定的藏水處，當然是一種錯誤。同時，月球的「正面」，正對著地球的那面， 卻是固定的；所以，有意無意地把正面等同於日照地區，當然也不對。

「請問那些報導出了甚麼錯誤呢？」我逐一點名，請孩子們一個一個回答。有的孩子分心，一時迷糊說不清楚了，請他們反覆閱讀文章。慢慢的，一個一個孩子能說出：「背面也可以照到太陽」「月球也有暗面」「不是只有正面照到太陽」。請孩子一一說明的過程中，一個較早領略的女孩突然問我：「這篇文章作者是誰啊？」

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問。孩子說：「他好厲害，他的問題都可以在下一段找到答案。」

我笑著說：「妳猜。我們讀完再公布答案。」

月球的背面，雖然從地球上永遠看不到，但無私的陽光普照，卻並不把它排除在外! 例如，每個月都有那麼一兩天，月球整個背面都被照亮；不妨想一下，那個日子會是朔還是望？

「是喔？」讀這段時，一個孩子突然大喊。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在地球上，永遠只能看到月亮的同一面。「為什麼啊？月球不是一直在自轉嗎？」孩子們之間開啟了一串討論，開始想像著為什麼地球上只能看到月球的同一面，怎麼可能呢？「難道從月球上看，也只能看到地球的同一面嗎？」孩子疑惑著。

針對這個問題，只會教語文的我也不甚明白，只好請孩子們再找自然老師解惑。我問孩子們：作者這段最後的問題，有人知道答案嗎？

「朔和望是甚麼意思？」孩子問。

幸好，這題我還能回答。我說道在中國古時候，「望」指的是滿月，朔指的是…

「沒有月亮。」一個孩子幫忙解釋了。才講完，另一個孩子馬上接口：「那個日子是『朔』！」

是嗎？我看著全班，有人還狐疑著。有人突然想明白了，搶著幫忙解釋為什麼是「朔」，他說的就是：「因為太陽光照在月亮的背面啊！」

讀完整篇文章，我問孩子們：記者為什麼會寫出錯誤報導呢？科學報導不是應該教導人們「新知」、「真相」，為什麼反而「誤導」，傳遞了錯誤訊息呢？孩子們說：「就他自己也搞錯了啊」「他沒有學到正確的知識」…

我再次鄭重讀著作者的金句：「科學不能只是一堆二手的資料或訊息，必須經過我們一手的思索和理解。」問孩子們，作者所謂的一手、二手，分別指甚麼？「還有喔，請問科學論文是屬於一手資料，還是二手資料啊？」

幾個人想也不想地說：「當然是一手啊！二手指的就是『報導』！」孩子回答時充滿教訓的口吻。我又問：真的嗎？請大家再讀一下作者的文字。大家又是七嘴八舌吵成一團。片刻，一個孩子狐疑著說：「應該也是二手吧？」

終於，一個孩子慢慢地說：「我覺得，對科學家本人來說是一手，對我們來說，是二手！」

他說完，另一個孩子接著說：「對科學家本人是一手，對記者來說是二手，對我們來說是三手啦！」

一個孩子突然想起甚麼，問：「小何，妳還沒說作者是誰啊？」

「史英啦！」幾個孩子不知道在甚麼時候，自己參悟了答案。「他真的很厲害！」孩子一邊說著，一邊慢慢走出課堂。

整篇討論完後，總算鬆了一大口氣。我突然有點後悔，早知道孩子們反應這麼熱烈，我又何必拖拖拉拉這麼久才討論這篇文章呢？揣摩著心底的莫名感受，好像深深恐懼著甚麼。編輯部早在一個月前就預約來稿，我依舊拖拖拉拉的，遲遲無法交稿。

如果要給自己一個暫時的答案。好像吧，約莫是，讀完文章之後，我所解讀到的究竟是「一手」，還是「二手」？我一直不很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