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森小的一堂國語課-鍾理和〈山火〉(上)


想著要好好寫這個教案,很久了。有些情感牽絆著想法,在心頭起起落落了一年有餘,依舊模糊不清,不如就試著直說看看。時常有人問我:「森小國語課會把台灣文學列入教材嗎?」我琢磨體會這個問題背後的情感,那麼強烈的渴求,和無奈。我也是。
從小到大我們閱讀了無數「中國文學」,不論是文言文、白話文,有滿高的比例都是「中國味」的作品。那台灣呢?森小難道不應該在這片難得的「淨土」上,多研讀一點台灣文學、培養「台灣意識」嗎?在這個問題上,我好像始終「昧著良心」,沒有這麼做。為什麼?
※
想起自己在大學中文系時,和一群同學自動自發起了一個「台灣文學讀書會」。那是二十幾年前,大學裡還沒有台灣文學研究所,我們只好在下課後自己研讀楊逵、鍾理和、吳濁流、龍瑛宗…的作品。某次聚會,文青們還特別邀請一位教授來接受「拷問」:為什麼中文系都不開台灣文學課呢?
我永遠記得,教授用一種激動又內斂的情感,曖昧隱晦的言詞訴說著台灣戒嚴時代的過往,他完全講不出「被當局打壓」這幾個字,只說:「像我這樣的人永遠是屬於『非主流』的」。年輕人們聽不太懂,只能模糊體會哪些教授才是「主流」,解散後也就是唏噓一片,感慨系上的人事鬥爭而已。中文系並不教導「批判思考」,即使像我那麼認真的閱讀台灣小說,還是想不通,為什麼這些作品都如此憂鬱、隱晦、低沉?它們到底想說什麼?
到森小後,隨著每學期為期五天的旅遊教學,大人小孩一起踏查台灣各地的大小課題,我重新跟著孩子們一起學,慢慢理解了台灣的過去,也更能想像台灣人長期在高壓的政治戒嚴控管下,感情扭曲壓抑,思想界空白的狀態。
越明白了思想普遍貧乏的實況,我的態度越發謹慎了。
孩子們是該擁有台灣意識。問題是,什麼樣的台灣意識?我厭惡過往大中華意識形態單一強勢灌輸的方式,而今在森小,如果我單純提供孩子們另一端意識形態,眼光只鎖定台灣,他們的思想會「豐富」起來嗎?他們會有能力「批判思考」嗎?還是單純的嫌惡中國,陷入另一種「簡單」、「扁平」、「僵化」?不知不覺中我選擇了放慢步調,一點一滴地經營。時常我們在課堂上討論,深入思考中華文化,品味世界各國文學,然後回頭想一想台灣。我發現,孩子們做好「思想準備」後,眼界開闊,更有真正「作主的能力」了。
就像那個學期,聽說旅遊教學要去美濃的鍾理和紀念館,我逐篇翻閱鍾理和的小說、散文、手札,選擇了教科書不選的《山火》這篇小說,來認識真正的鍾理和。
※
上課時,我問家住美濃的孩子,對鍾理和的印象是什麼?
「大概是鄉土文學作家吧!」孩子說。再追問「鄉土文學」是什麼?孩子就說不清楚了。教科書裡介紹鍾理和,說他的作品:「內容充滿濃厚的鄉土氣息,處處流露悲天憫人的情懷。因為長期在艱困中煎熬與錘鍊,作品展現溫厚、堅韌的精神。」課文的意思跟孩子一樣,語焉不詳。莫非文章裡只要有「鄉土氣息」,就是「鄉土文學」?
鍾理和出生於一九一五年,卒於一九六○年。他經歷日治時代,和中華民國政府的二二八清鄉、白色恐怖時代,一輩子嚐盡思想和政治上的磨難,雖然他不曾被關進監牢。日本發動侵華戰爭時,鍾理和青春正盛,他和鍾台妹自由戀愛結為同姓夫妻,不見容於鄉里,只好出走中國,然後在中國遭遇排擠,寫下〈白薯的悲哀〉。從早期作品可以看出鍾理和是熱情敏感、勇於追求夢想,又經歷大時代動盪的人,竟然在二二八事件後,只書寫有「鄉土氣息」的作品,難道他當真不再關心時局,只在乎母雞和小雞?或是自己的書房嗎?(註)
二二八事件發生時,鍾理和正在台大醫院養病,親眼目睹病患一個個送進急診室。他的兄弟是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知悉兄弟被政府槍決之後,他默默離開台大醫院,返回故鄉美濃。忍不住想像,此後的文學家,內在情感是什麼光景?他要怎麼繼續寫下去呢?
帶著這些疑問,當我讀到《山火》、《阿煌叔》等篇章時,內心突然澎湃激盪起來。好像突然能夠穿越文字,看見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站在面前,不再是病懨懨的,而是活力充沛、慷慨激昂的鍾理和,看來溫文儒雅,內在充滿著熱烈的愛、憤怒與批判思想。
以上想法,上課時我先收在心裡,沒有「破梗」。像往常一樣,我直接發下文章,想讓孩子們從「文字」裡「認識」鍾理和。
走到有兩條小河匯合,河岸有著一排高聳入雲的竹叢的山嘴,眼前便現出了一個狹窄的山谷。山谷之北,有一渾圓小山,便在那山麓下,看得見幾間由半瓦半茅蓋成的房子。房子低矮古樸,南國豐富的太陽,燦爛地照著,在那上面牽起了若有若無的淡青色的煙靄。
家--依舊是從前那個樣子。
可是就在它右邊,一個悽厲的怵目驚心的場面,令我怔住了。家裡的山林也未能例外,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人為的劫火!
像這樣失去控制的瘋狂的山火的燒跡,一路上,我不知道已看見多少了。即使在殖民地時代,也該是很少能夠遇見的不平常的事情吧。
等孩子們看完第一段之後,我提問:故鄉發生什麼事?
「山火!」孩子們回答得簡單明瞭。
請孩子們仔細讀「即使在殖民地時代,也該是很少能夠遇見的不平常的事情吧」這句,猜想它的言外之意。
孩子們陷入沉思。
「在說殖民時代比較好!」阿翰說。「因為他用『即使』」,在講『就算』在殖民時代,也很少遇見。」
「那主角的時代,是什麼時代?」我繼續找麻煩。
「日本時代。」孩子猜。
「是嗎?」我露出孩子們俗稱的「詭異笑容」。
「國民政府時代!啊!他在說國民政府時代很爛!」另一個孩子驚醒。
對這類「覺者」的發言,我通常微笑擱置,得先照顧多數還摸不著頭緒的孩子們。
我提出一個「對比」句子。為什麼鍾理和不寫「在殖民地時代,也該是很少能夠遇見的不平常的事情吧」就好?他特別加上「即使」,是在說殖民時代是好的時代?還是不好的時代?孩子們一片靜默,思考著。
我試著舉兩個例子:
「即使是在綠島,楊逵還是保持跑步和勞動。」
「即使是在生氣,我媽也很少罵小孩。」
才說完,孩子們突然七嘴八舌:「即使在殖民政府那個很糟糕的時代」。
「那國民政府時代呢?」我繼續追問。
「爛透了!」「爛斃了!」孩子們信心十足的說,這時所有孩子們都成為「覺者」了!我點點頭進一步談,鍾理和可能擔心國民政府時期的「白色恐怖」,所以用一種很迂迴的方式在說心底的話。這篇小說處處藏著這個「筆法」,要細細地品味,才讀得出來。
這時才回頭請孩子們琢磨:為什麼故鄉會燒起山火?
「心裡不安!」「國民政府太壞了,整個大環境裡,人民平常就感到不安!」孩子們眼睛閃閃發亮,他們和我一樣,看見真正的鍾理和,而且絕對不是生病、溫文儒雅的那位。
✝註:中學教科書裡選的是《草坡上》、《我的書齋》等文章。
小河老師/森林小學教師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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