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些年在森小:爸媽與小孩的逃避與追求


森林小學三十歲了!
儘管已經存在三十年,也因為成為體制外學校代名詞兼形容詞而聲名遠播,但是在許多人眼中,森小還是很像籠罩在迷霧裡的神秘魔法學校,有很多奇妙的想像。「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是〈桃花源記〉中,漁人初到桃花源時的形容,似乎也頗符合一般人對森小描繪的腦內圖畫:感覺一定是很快樂、不用進教室也不用念書,平常就只要在泥巴裡或樹上滾來滾去,由你玩六年到畢業。
但進森小,其實不是逃入桃花源。在十月七日的「理念教育研討會」上,不只一個家長形容,進森小感覺像是上了賊船。畢業生家長玉凰甚至說「森小就是一個居心叵測的騙局」,究竟是為什麼呢?這就要從他們在森小的經驗談起。
森小裡的大人 vs. 體制裡的大人
最先發言的是森小第二十六屆畢業生蘇禹承,現在就讀高一。他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轉學進森小,他說在進到森小之後改變很多;尤其是爸媽的對待方式,變得很不一樣,這讓他有了很大的力量去做轉變。而森小的老師也讓他印象深刻,「森小老師就是來處理問題的,但是外面老師感覺就是在處理人,他是針對這個人在處理,而不是針對這件事情。」禹承剛入學時,脾氣並不是很好,動不動就打人罵人,但老師會來和他談很多事情,「那種談話方式,不是像一般的談話方式,會讓你覺得不服氣,他會談得讓你心服口服,讓我可以很佩服老師這樣子講,然後我就會自己知道自己錯了,然後願意去改變。」
第二位發言人辜雙羽(小羽)小一就進入森小就讀,是第二十四屆的畢業生,目前是北一女高三的學生。在森小就讀時,小羽常常能感受到大人對小孩的溫柔,老師看到學生時,甚至還會說:「看到你,真好!」她原本以為這些是身為大人的基本能力與責任,升上國中時才發現自己錯了,小羽在講稿中寫道:「上國中後,我才發現遇到好老師,變得像是抽中了上上籤,是要感激涕零的,感謝能有機會學好這一科,甚至喜歡上這個科目。以前我一直以為這是老師的義務耶!」
升上北一女後,她開始用一個森小小孩的眼光,來觀察這個體制內層級最高的中學。原本她猜想,這裡的老師應該會是很熱愛自己的學科、並把自己的熱情傳遞給小孩的吧?但沒想到她猜錯了,體制內最高層級的學校也不過只是成績很好的升學學校,大部分人只在意學校會有多少人上台大而已。
小羽談到了許多她在北一女中的見聞和觀察,對她來說,這些事情是很奇怪的,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身邊的人都這麼習以為常。學校的文化和制度也很壓迫人,沒有時間讓人發展自己,只有時間做跟大家一模一樣的事。儘管覺得學校是非常讓人受不了的地方,但她仍然在高二慢慢找回自己的步調,在面對害怕和痛苦的時候,她重新去思考「自己到底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這個問題,「到底我想要保護什麼?為了什麼而抵抗?為什麼不順從就好?我覺得,我想成為一個很『真』的人,敢開心,敢難過,敢生氣,也敢原諒…,因為唯有這樣,我才會知道對我而言什麼是重要的,我才能在任何環境裡都不扭曲自己,我才有機會成為自己。」小羽說。

當孩子變得強大…
將宇也是第二十四屆的學生,對小時候的印象是,自己是一個很愛發呆的小孩,在體制內上課時就常常因此被老師糾正。上課對他來說很無聊,也常常不能理解老師上課在幹嘛,因此需要研究自己的方法來考試。也因為太無聊了,所以將宇會在課堂上把筆倒出來堆積木玩,然後再去問同學現在上到哪邊。也因此他被老師要求去醫院鑑定,甚至也加入學校的資源班。
小四進到森小,將宇的震撼教育開始了,「就是小宇宙爆炸。到森小上課的時候,就算我一開始還是睡覺、發呆,但是老師上課是,真的是自己做投影片,然後分享他的經驗和想法來跟你做溝通,即便他看到你在睡覺,也會跑到你的前面,蹲下好好來闡釋。即便你看起來很不懂,他還是很願意跟你溝通。」將宇說在森小上課的經歷,給了他很大的啟發,高三有同學問他數學問題時,他也會用類似的方法去面對,「 我常常覺得不是我在教別人數學,而是我跟他討論然後讓他發現問題。」對他來說,在森小最可貴的經歷,就是學會如何溝通,如何上課。
玉凰是將宇的媽媽,她談起當將宇還在體制內學校的時候,時常跟同學起衝突被老師寫聯絡簿告狀,後來將宇發現只要他趕快道歉,大人就會饒了他,事情很快就會結束,大人並不在意事實到底是什麼。玉凰說她當時很心痛:「我在日記本上就寫說,滿足大人的假象,事實上會讓小孩畫錯重點的成長。還好有到森小,對這些東西有一直反思,要不然,我想將宇在體制內這樣一直上來,他其實…他可能也會很好,因為他就是一個滿人見人愛的孩子,但他內心的黑暗面可能會越積越大,不曉得什麼時候會爆。」
玉凰會想讓孩子來唸森小的原因,是偶然讀到史英老師的著作《在教育上的一些想法》,覺得非常震撼,因為書中的內容十分深刻,而且觀念正確,因此覺得應該要讓孩子有獲得更精緻的教育的機會。儘管心裡有點警戒,擔心森小會不會是說一套做一套,但最後還是決定來試試看。
後來她覺得這是非常正確的決定。「你外表看到就是人本的思想,可是他一直有一個很溫柔的底蘊,就是好像環繞著這個小學,然後在下面慢慢地流。」玉凰的三個孩子在畢業後都回到體制內念中學,她發現森小把小孩的心養得很強大,見識也變廣了,比較能夠去理解跟看見別人的困難,所以,也就比較容易克服困難。玉凰談到她其中一個孩子最近在學校發生的狀況,因為剛轉學不知道要交某個作業,情急之下就抄了別人的。孩子很慌張,不知道該怎麼辦,玉凰建議他可以寫信給老師,跟老師溝通,於是孩子就寫了一封信,「其實他寫得比我在這邊轉述得還好。我覺得非常感動,他跟我講說這是森小教給他的,就是,如何站在別人的立場去講自己的想法這樣子。我覺得這個好厲害,就是可以站在英文老師的立場,同時安慰到他,又講了自己的想法。」
不約而同地,麗珍與玉凰一樣,講起自己孩子變得強大的歷程。
「我在森林小學念七年,因為我有兩個小孩,兩個小孩各念四年,所以我現在是資深的森小學生。森小其實有兩所,一所是小孩的森林小學,另外一所叫大人的森林小學,各位如果有要進去森小的家長,千萬千萬要想清楚,我跟你說,千萬千萬要想清楚,像我們當初進去的時候,完全就走錯路,沒事找事做。」麗珍這段幽默的話立刻讓全場充滿了笑聲。麗珍的孩子從小就很乖、很聽話,只是在體制內學校唸到小二的時候,有天突然說學校很無聊,只是一直抄寫已經會的東西,開始覺得不太想去,因此麗珍想說把小孩轉到森小看看,「沒想到,在森小因為太好玩,整整兩年幾乎沒進教室,在這兩年間,我們才注意到原來這個不太會吵鬧的小孩,是因為太會看大人臉色了,所以很少會跟大人需索或表達自己的意見,當然也沒有像個孩子般撒野、賴皮、顯露出自己的情緒,好好的當個真正的小孩!」
麗珍的孩子現在在德國法蘭克福當交換學生。還在國中的時候,他就曾經和森小同學相約一起環島,中間遇到很多困難都要嘗試自己解決,高中的時候也曾經一句日文都不會講,就到日本自助旅行八天。麗珍覺得,正因為孩子在成長過程中經歷很多事情,而不只是一直擔心接下來的考試、作業,才能長出能力,在不同場合、不同時間裡都可以面對自己的強大靈魂。
當大人重整自己…
下一位發言人是錫愷,是森小在學學生的家長,「我的孩子叫做綠豆,今年升五年級。剛剛我邀請綠豆一起上台,綠豆考慮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不上台,但是綠豆有考慮的勇氣,這是以前沒有表現過的。」錫愷的聲音很慢、很謹慎,但也很堅定,「其實,綠豆去上森林小學,對我們來說,是一場冒險。」綠豆在幼稚園讀得並不開心,儘管已經是比較沒有功課壓力的公立幼稚園,但還是常常起床就哭著不想去上學,「一個連幼稚園都不想上學的孩子,上小學怎麼辦?」
那時候錫愷接觸人本的課程已經有段時間,因此開始考慮要不要讓綠豆念森小。這是個壓力很大的決定,因為學費真的非常貴,加上對森小的瞭解還不夠多,因此這個決定對大人和小孩來說,都是賭注。但他考慮之後還是決定賭賭看,看孩子會不會因此快樂一點。「那老實說,森小對家長非常…苛,比對小孩子還苛,每年的懇親,對我們來說是一場酷刑。」
「孩子進森小以後,我們以為在那樣的環境裡面,孩子可以完全放開做自己,可以完全展現自己的時候,他就可以活出他的生命,壓力就不見了。哪知道,壓力才真正開始。」錫愷說,進到森小之後,綠豆的壓力反而爆發出來,這是以前還在體制內時無法察覺的,「我們被朱朱要求說,趕快來懇親,我們被排在第一個,『因為你們急需要「啃」,孩子的狀況非常糟糕。』我們嚇到了,因為都看不出來。」
等到學校定下來後,本來以為孩子會變得比較安定,但事情總是沒有想的那樣簡單,「等到懇親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說,孩子在求救。」說到這裡,錫愷變得有些哽咽,「我們看不見,因為他給我們的感覺是好像沒事的樣子。可是,孩子求救的對象是老師,而不是爸媽。」
「那時候我們非常害怕,害怕懇親,朱朱說你們做得不夠,她給我們很多很多的功課,她說這些對孩子才好。」在森小,他不斷摧毀自己的價值觀,就為了孩子。而今年來到第五年,面對懇親,錫愷已經不再害怕了,因為他看到孩子的笑容,也因為他跟孩子的關係變得非常甜蜜。今年他也在陰錯陽差中接任一間學校的資源班代理老師,「我是特教的門外漢,我能使出來的招數都是森小教我的。」一個月過去,許多改變發生,像是原本不寫作業的學生開始寫作業了,這些都是森小帶給他的東西。

當親子越來越緊密…
宜佳的小孩,現在一個是大二、一個是大一,都在森小念了六年,所以她也說,她在森小念了七年。「剛開始進來的時候,因為沒有心理準備,然後發現要上父母成長班、又有懇親、平常要寫傳真、要打電話給孩子、然後說甜蜜的話。然後傳真被規定,不可是有要求的,要甜蜜的傳真這樣子。功課就很多很多很多,就想說這所小學的家長功課怎麼這麼多,有一點點後悔。可是,真的很感謝這樣的安排,這樣一路學習下來,我們整個家庭都改變了,就變得越來越好。」
宜佳的大兒子在學校是很乖巧的小孩,功課也很好,在體制內照理說會是很受爸媽跟老師喜愛的,但懇親的時候,朱朱跟老師都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這個年紀的孩子這麼乖呢?於是家訪的時候就發現,是兩個孩子的年齡太接近,大兒子很快就當了哥哥,還沒被疼夠。一直到了五年級,終於開始使壞,跟別人一起偷東西、做壞事等等。但那時候宜佳就覺得有點開心,因為大兒子開始排毒了,而到了六年級後就不再發生使壞的事情,但是跟以前不一樣,是出於自己的選擇不這樣做。
而二兒子也有過一些狀況。六年級有段時間常常感冒拉肚子,都在家裡不想上學,還把小時候的玩具拿出來玩。小懇親時給家長的功課就是好好陪,念故事、好好跟孩子道歉,告訴他那時候爸媽都沒有好好陪你,聽你說話,都做自以為對你好的事情,現在知道錯了,謝謝你現在給我們機會好好疼你。到了周末,孩子就說他要上學,問他在家不好嗎?他說森小比較好玩。「我們經過這一路學習,我們知道其實家庭對小孩的影響比學校要大得多。所以我覺得,做父母的認真學習,了解小孩的內心、特質和需求,小孩就可以長出很好的樣子。」
純慈的孩子,其中一位是森小畢業生,還有一位是小一的新生。大兒子是小二才來到森小,之前也是就讀體制內學校,「所有要進入國民義務教育的家長,都會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你運氣如果好的話,你就會遇到好老師,如果你的運氣不好的話,你就不能遇到好老師。這是體制的現況,那我們家是屬於比較倒楣的那一個,所以後來轉來森小。」
純慈回憶起小孩當時的狀況,「 體制內的狀況是,雖然說不打人,但還是有一種獎罰的制度,例如集點就可以換獎品,表現不好就要罰寫或是剝奪他的下課自由。當時,我其實沒有想過這樣有什麼不妥,但是可以很明顯感覺到小孩開始沒有自信心,不覺得自己能把事情做好,甚至他開始情緒也起伏了。」她提到森小執行「四不」(註)的經驗,在執行四不的活動時,老師們會挑選五十元以內的小東西作為獎勵,而且也有很多很細膩的操作,讓孩子不是只有停留在獲得物品的渴望,而是協助孩子可以進入到更高層次的思考。
「我就會開始反思,那我們的體制內,一樣都是用提供獎品的方式,但是為什麼變得怎麼爛?而且它是最基本的國民義務教育,憑什麼我們去受教育的這個最基本的權利,是要忍受這麼爛的品質,然後不檢討也不改進,然後甚至對不適應的小孩用一種⋯你不適應那就自己去搞體制外或是自學。我們國家提供給我們的教育是長這個樣子,身為家長,我覺得,我們應該可以再做一點什麼吧?」
大人與小孩都上了一艘美麗的賊船
這七位與談人都提到自己在森小所看到的風景,是如何在不知不覺中,打開了他們的眼界,讓他們長出看待他人、看待自己的眼光。尤其是對家長來說,森小不只改變了孩子,更是改變了自己。就像玉凰說的:「森小就是一個居心叵測的騙局。他別有用心的地方在,把我小孩騙去上學,交了一堆學費,到頭來,他們要教的人其實是--我。」
這艘美麗的賊船帶領著大人和小孩,衝破原有價值觀的疆界,讓他們能夠在更開闊的視野裡,淬鍊出更強大的靈魂。這就是森小留給大人和小孩的,最棒的禮物。
李庭芝/《人本教育札記》執行編輯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35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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