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就是不鄉愿的基金會

2021年秋日，集結諸多校園怪奇樣態的《不適任—兒童不應因走入校園而失去人權》一書終於面世。它不單單是學生校園苦難案件的紀錄集，更是一部直面不合理與不講理的勇氣之書。

新書座談會邀請了人本校安中心主任張萍、曾一同處理書中案例的台北市議員簡舒培，以及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楊翠與談。活動開始前的一小段時間，簡舒培與人本教育基金會執行長馮喬蘭先聊了起來。

簡舒培說：「我跟教師會進到學校去，覺得認真的老師也是很多，但認真的老師能不能在教育現場得到支持？不適任的老師會不會影響到這些老師的熱情？大家不敢把他請走…其實就是鄉愿。而人本就是不鄉愿的基金會。」

在這句「不鄉愿」的餘音迴響下，時針指向七點，座談會開始。

走入校園，卻失去人權──花蓮小學生的故事

而座談會的起始是一連串的辱罵，這是一則來自教室的錄音。老師的語言暴力尖銳的刺穿了每位聽眾的耳朵。一如馮喬蘭在錄音播放前提醒的──這可能讓你不舒服。

不舒服，卻是真實存在的校園現況。一如書中的紀錄即便離奇，卻是每個受害孩子的真實人生。

在校園申訴案中南征北討數十年的人本校安中心主任張萍，同時也是本書作者之一率先發言，她談起書裡一位孩子，老師誣指他沒交作業後，一路從教室內打到教室外，打得屁股整片發紫：「老師不承認，說只有打二十幾下，於是整個鎮上開始傳說──是小孩父母塗紫藥水在屁股上為了跟老師要錢。孩子不得不轉學，老師留在原本的學校繼續教。」

張萍陪著孩子打刑事官司，檢察官把孩子單獨留下告訴他：「你也有錯，你沒寫作業 （其實是沒寫在稿紙上）…」，法院的庭長則說：「不要讓老師因為一次求好心切的失誤而要面對官司。」

環境不友善、體制不友善…少數發生的好事是，透過國家賠償的程序，孩子得到些許的賠償金，以及學校必須在網站上公開道歉。張萍說：「小孩曾對我說『請告訴大家我的屁股沒有塗紫藥水，因為我們講別人不信，老師講人家才信。』」當年呼求真相的過程一一紀錄在書中，那無人聽聞的請求於焉還魂。

這本書讓人垂淚，也使人堅強

記憶過往的不幸，是為了能再往前行。《不適任》書中的故事一則則能令觀者生氣、讀者垂淚，同時卻也讓人不禁思考：如果自己也身在那種處境，會怎樣？

簡舒培議員談起書中的案例，不捨地說：「被學校排斥、被老師排斥，被整個社會汙名化。我看書的時候就在想到底這孩子以後心裡會健康嗎？以後怎樣調適面對這社會？身障的孩子被體罰到後來去公共場所上廁所必須後退走，因為他會想到被老師蒙著頭打…」

想到自己的孩子也開始要上學，簡舒培說：「跟人本處理案子或是我自己接觸到的，會發現到大多數老師是盡責的，遇到某些不適任的老師就是運氣了。所以人本說到底我們要怎樣不要靠運氣？我也問我自己，我把我孩子送去是不是也要賭運氣？有人說唉呀不用擔心妳是議員。但不管爸媽身分是什麼，當整個體制站在你對立面，你就是弱勢。很多案子裡有爸媽經濟狀況很好、社會地位很高的，但只要遇到不適任老師，你要跟整個體制做對抗，是非常痛苦的。」

簡舒培接著提起另一個曾與人本一同處理的書中的案子。這位孩子在校內遭受歧視與各種羞辱，最終在家中頂樓一躍而下。這案子一直令她很難受：「我在檢討我自己，如果我孩子到學校有一樣狀況，我有沒有辦法陪他度過？有沒有辦法站出來跟老師好好溝通？我們的家長有沒有這樣的自信，或者說，受限於整個體制只好回去罵孩子？所以這案子讓我更堅強，尤其身為一個媽媽之後。」

小小微光的串聯就能終結黑暗

對於上學碰運氣的這個話題，楊翠老師說自己兒子進學校時也是屬於運氣不好的那一種：「就像被定義為是不是有病那種，甚至老師會問我說妳生他的時候是不是頭有擠到啊？是不是要吃藥？其實不是善意的問而是一種羞辱。我覺得這本書喚起我很多記憶，真的是超越二三十年的努力。」

「記憶」在「紀錄」下被再次喚起，楊翠說：「從一開始的錄音，喬蘭特別有說它可能會令人不舒服。我覺得這紀錄就是在告訴這社會：我們需要去忍受這些不舒服。如果一個社會只想要粉飾、大家都是愉快、天朗氣清…自覺沒有問題的社會其實是最有問題的社會。」

她緩緩地說：「有時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好好的，沒有破損，可是這破損其實鑲嵌在生命的底層，不斷讓他此生經歷各種的返校，我們不要以為真的就過去了。第一個，再去關注曾經受痛的靈魂。第二個，讓這樣的創痛能夠減到最少，這就是紀錄為什麼要出現的原因，我認為這些故事是一個對抗的力量，對我來說紀錄並不是只是要留下來而已，它是一個對話的過程、是一個再生產的空間。有些聲音是沒有通聯管道可以出來的，我認為這紀錄是把渠道打開，在社會中創造出空間。」

原住民的、女性的、白色恐怖的…長年與這些紀錄相伴的楊翠老師談起紀錄的意義，接著話鋒從記錄指向了未來：「什麼信念可以推動教育的轉型跟改變？我就想到我最近追的一齣劇，它裡面有一句話叫做『黑暗不能終結黑暗，唯有光芒。』然後這光芒絕對不是像太陽一樣的日照，非常亮非常巨大，隨時仰頭可見，不是。要去終結黑暗的光芒是這麼小的微光，每個當事人的努力每個小孩子的媽媽，每一個喬蘭每一個簡議員每一個張萍，小小微光的串聯攜手。

我相信人本或很多推動者心中的信念，就像我們相信即便在威權統治時期，體制中也有一些人嘗試用各種方式在體制的這種板塊中拉開一點縫隙，我們相信人的向光性、相信體制可以改變、相信體制中的人是可以有可能性──對人性的信念，讓我們覺得可以改變。」

為了孩子的笑容

《不適任》的新書座談會，在三位與談人三個角度的探討下逐漸邁向尾聲。後續的提問中，有人問起：「在這環境中如果是一個老師想為孩子做事，但會面臨很大壓力，好像跟大家格格不入，能怎樣給老師鼓勵跟思考方向？」

執行長馮喬蘭回應說自己明白要動搖環境並不那麼快，也知道那心理壓力很大：「但我們很清楚是為了什麼而做，因為小孩就在眼前，我們想捍衛他的權益，想讓他知道他是值得被呵護的主體。當我們真心照顧小孩真心付出，我看到他們的臉看到他們得到支持的模樣，就有力氣去阻斷醜惡。回頭看到孩子在那而看到孩子有笑容，就能去面對環境的冷酷。」

面對不講理的世界，我們常常會失去勇氣。然而翻開這本書，你將會看見許多人如何因著孩子的笑容而能面對、而能不鄉愿。

一本關於不適任教師的新書座談落幕了，接下來它要走到社會上，喚醒社會的記憶，引發更多的思辨與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