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受到疫情的影響，在無法持續出國的狀況之下，舊鞋救命承接了青發署「青年志工中心」之專案，找到另一個同為台灣土生土長的非營利組織「RE-THINK重新思考」，一同籌劃金門地區的淨灘活動。卻在這個看似單純的行動中，反思了援助的本質。

規劃活動之前，工作人員走訪了金門各海灘，為淨灘活動各項所需，找尋最合適的場地，在沙灘一處看到三大袋裝滿海洋廢棄物的垃圾，而裝滿垃圾的塑膠袋，也早已因為強勁海風以及太陽長期曝曬，開始變質、脆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狀況？RE-THINK夥伴Leo說：「這幾年全台瘋淨灘，到海邊撿垃圾成為了眾人心中認為門檻低，又似乎是實際可以『改善環境』的好事，不過一場淨灘活動除了撿拾海廢之外，還要把海廢妥善清運、依照不同的材質回收，才能算是功成圓滿。但許多人因著熱情善意，三五好友沒有任何規劃，興沖沖地抓起垃圾袋就衝到海邊淨灘了，有可能他們所想到的淨灘，儘是『撿海廢』這個動作就足以完成，然而在缺少經驗跟全盤了解狀況之下，該怎麼處理這些廢棄物？撿完之後該如何分類處理？這些問題完全沒有預期，所以最後只好將一袋袋集中好的海廢物放回沙灘上，也就是我們現在所看到這樣的狀況。」

Leo的分享，不禁讓長年帶著志工們前往非洲服務的我們進入更深的反思。在號召志工參與服務時，用感人、熱血的故事激發群眾愛心是必經的過程，這些慷慨激昂的情緒的確可以引發人性之中的善，成為從起心動念化作實際行動的催化劑，然而在身為NPO（非營利組織）工作者的這些年間，不乏遇到長期關注國際援助議題的朋友們提出這樣的質疑「到底為什麼非洲大陸總是被貼上貧窮的標籤，即使世界各地的愛心資源長年投入，卻好像仍然看不到改變？」這個問題看來跟撿不完的海廢一樣看不到盡頭，而背後最核心的問題卻更為錯綜複雜，難道「有愛心」這樣的初衷還不足以改變世界嗎？以「舊鞋救命」深耕非洲偏鄉多年的經驗，可以斬釘截鐵地說，有愛心的確不足以改變世界。若只停留在「愛心」的一頭熱，卻缺乏了理性與智慧來行動，結果往往比什麼善事都不做來得更糟，這樣的「善舉」不但會讓原本的「受惠者」反成了「受害者」，甚至是投入其中的參與者，都可能把最起初的愛心給消磨殆盡了。

在一次對談中，肯亞駐點夥伴分享了一起真實案例。曾有一個國外組織，看見在非洲大部份國家因女性社會地位低於男性，大多數婦女除了要獨自扶養子女，更是家中主要經濟收入來源，於是打算無償提供一批物資成為婦女們的資本，作為創業基金，讓她們有機會做小本生意來穩固家中生計。故事的一開始聽起來的確激勵人心，當該組織將物資運至非洲後，卻在沒有任何計畫與配套措施之下，就直接地發放給當地婦女，接著以口頭的方式向她們約定一個月後回到組織的基地，並且向組織回報她們運用這些物資賺了多少錢？能不能成為接下來的生意資本？說到這裡，應該許多人可以猜想結局會是如何發展了，一個月之後，這個組織期待的美好願景並沒有發生，在這些婦女應該要回來報告的日子來臨時，卻沒有一個人返回現場，最後落得人去樓空。

聽完這個故事，一定有人第一時間的反應是「這樣的行為似乎不值得提供幫助了吧？」甚至心裡對援助產生了是否有效益的懷疑。但仔細想想，如果今天一位「有愛心」的富人突然走進你家，告訴你他可以改變你家中貧乏的狀況，幫你改造房間還裝上最昂貴先進的AI智能家電，然後什麼都沒說的就走了；當時間一久，這些設備開始故障損耗，家中卻沒有經濟能力送修，你覺得最後的結果會如何？有可能是只好等著那位富人再送一筆錢來修繕這些設備，或是向他借錢來修繕這些沒有能力維護與修繕的高科技設備。

這個比喻雖然荒唐，卻也是目前許多受援助國家的處境。當有愛心的慈善家帶著大量資源，走進了這些長期受到殖民影響的非洲國家，卻忽略了尊重原有的文化及當地政府，就更別談是以培力的方式來協助當地永續發展。這樣的方式不但間接造成了非洲地區在經濟及建設上無法自立，更無形中使得白人（在非洲皆統稱外國人為白人）的援助變了質；當盲目的愛心遇上飽受飢餓、資源貧乏的人們所產生的瞬間激情，在沒有做足事前功課、找到符合當地文化的解決之道之下所交織出來的結果，只是使得原本正在適應脫離殖民者控制，嘗試以自身文化建立經濟發展的非洲各國政府，又進入了爭奪外來資源的援助之亂，造成現今只要我們到了非洲，就常常遇到不少來向我們索取免費資源的當地人（在當地只要是外國人就是跟錢、資源劃上等號），這樣的惡性循環要說是非洲人的問題？看來事出必有因。

另一個相反的案例是位於史瓦帝尼的Bulembu社區，這個社區處於該國與南非的交界，石棉的開採是早期社區的主要經濟活動，就跟多數礦業採集型社區的命運一樣，當天然資源開採完畢後，所面臨的即是人口外移與榮景不再的蕭條景況。德國組織Challenge Ministries Swaziland得知這個被人遺忘的社區之後，先在歐洲地區開始募款，隨即運用善款導入社會企業的概念輔導當地的居民，學習如何養蜂與製作礦泉水，過程中陪伴當地居民加上適當的賦權，成功創造出該地特有的蜂蜜及礦泉水產品，再以公益產品的行銷策略，鋪貨至史瓦帝尼及南非的超市，產品售出後的所得，機構再與居民討論該如何運用至社區最急迫的事務上。現在的Bulembu社區居民們，除了有自己的產業之外，他們有一個自營的中央廚房，為當地的孤兒與弱勢家庭供餐，不只如此還興建了學校、牧場。Bulembu社區一開始也接受了外援，最終卻產生出截然不同的樣貌，相同的援助在不同的運作發展下，形成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兩樣結果。

在2017年，一名資深NGO（非政府組織）工作者也透過專欄，對於「舊鞋救命」在台灣募集二手鞋送往東非的援助行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此文一出，在網路上發酵後引起了各界討論，也開始有人表示不再支持這個活動了。對於此議題所引發出的爭議與討論，提醒了「舊鞋救命」應該專注在如何用扶持培力的方式促使非洲赤貧居民，以他們的文化與資源，導入永續性的概念，讓他們建立屬於自己的社區，進而幫助身旁有需要的族人，更讓我們確定，光用愛心來鼓舞支持者卻欠缺深度的對談，有可能造成侷限了有「愛」的人們對於援助行為的理解及想像。

接下來的日子，「舊鞋救命」調整自己，在非洲聘顧當地人，訓練他們成為沙蚤醫療團隊的成員。如今在肯亞的基地，已經培力出可以自行運作的沙蚤醫療團隊，成員有當地的社工、護士、司機，他們有能力進入學校教育孩子們衛教知識，還可以有效地追蹤每位病患的就診狀況，用族人們理解的語言，告訴他們該如何預防及治療這個疾病；更重要的是，許多人因著加入這個團隊開始有了穩定的工作，所擁有的收入可以提供家人們過上更好的生活。即便在2021年間，因疫情沒有任何一個國際志工前往的狀況下，團隊仍持續在各處進行沙蚤的治療工作，並且完成了6000人次的醫療記綠，甚至比有國際志工的協助下，增加了1000多人；駐點夥伴興高采烈地分享，除此之外還有另一項小小成就，因著非洲醫療團隊夥伴們努力，進而引起當地媒體注意，在團隊在進行治療的時候前來採訪。

這段插曲對於肯亞的夥伴來說，彷彿受到了鼓勵，畢竟他們所做一切的出發點，只是想幫助自己的族人們遠離這個惱人的小生物，默默付出的他們從未想過可以被看見。看著駐點夥伴傳來採訪影片，畫面中社工們對著電視機前的國人們說明他們所做的事，並表示願意前往社區協助居民治癒沙蚤，進而宣達如何預防這個疾病；他們堅定地說道：「很多人害怕來參加治療，並不是害怕治療本身，而是因為感染沙蚤長期受到周圍的人排擠，擔心旁人異樣的眼光和言語，我們想告訴他們，這個病不可怕更不是惡魔的詛咒，但我們愛他們，願意對待他們就像對待常人一樣並無分別，因為這些人就是我們的兄弟姐妹，」

援助的初心原出自於想幫助人的心，更離不開其核心價值「該提供什麼，才可以讓受助著脫離援助」。這個問題是在前線的援助工作者心中需要不時思考的，更是每位願意向他人伸出援手的有「愛」之人，在行動對之前理性面對的。回到最一開始的討論「愛心援助產生的效益是否遠少於傷害？」這個問題或許終究無法有一個標準答案，然而幸運的是還在其中摸索的我，為此仍保有美好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