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俗女》、《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找到做自己的勇氣

文︱陳雅萍、馮喬蘭
圖片提供︱Netflix、華視

--本文刊登於人本教育札記376期(2020.10)

看劇時常會讓我們錯以為魯蛇當道。

長成俗女的陳嘉玲、空罐頭高文英、偽善者文綱太,不是社會價值低,就是人格價值低,還自我貶抑得厲害。但他們是主角,是觀眾的投射焦點。撐著劇情起伏的,正是他們的魯,他們的不夠OK。(推薦:<《俗女》、《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劇情爆點人本告訴你>

現實世界似乎仍是「菁英的世界」,但觀眾可以在劇裡放心「不OK」。在那裡,每個不OK都能有安頓處或避風港;在那裡,每個因為不OK而有的錐心呼喊,都有個回音安撫你—「It’s Okay to not be Okay」。(「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的韓文片名直譯,就是It’s Okay to not be Okay)

所以,安心當不OK的自己吧!這呼應著我們內在或隱或現、或大或小、或靜或鬧的需求—是不是可以勇敢地做自己,而不是_________。

但我們總是得從劇裡穿越回來現實。在這些穿越裡,或可檢視,當自己,是怎樣的一回事。

自己的標竿

俗女劇中的婚禮戲,算是該劇破題,俗女為何是俗女。精彩的是大學同學桌的對話,每一句對人的問候,都是見血的評價。

「怎樣?不想生小孩?妳不結婚?…女生沒有工作,起碼要有家庭…」

「嘉玲有工作呀!」

「當秘書是能夠升官喔?」

他人對我們的評價,往往都被吸收成為我們的自我形像。即使不以為然、即使備覺委屈,即使有所不甘,當你想描繪自己時,腦中卻常常冒出的是別人的聲音。你看,當陳嘉玲與男友分手、辭去工作回老家,她是怎樣怒吼的:「我錯在想當一個獨立自主的新女性!」但也哀怨地說:「37、38、39…沒房、沒車、沒老公、沒小孩,一轉眼就要40了,我的人生好像一事無成,動彈不得。」

那個看似對社會逆著來的高文英,卻是順著她媽媽對她的「預言」長成那個逆著社會的模樣。連要砍斷母親的陰影,都還是依著她媽媽的邏輯。怎麼說呢,在這劇中,文英的媽媽要她留長髮,喜歡邊梳她的頭髮邊「灌輸」她該成為怎樣的人。當文英想要做回自己時,最大的動作是剪掉長髮,作為一種對母親的反抗。不可諱言,在劇裡那短髮真好看,但,這個短髮、這個反抗就等於做回自己嗎?剪短髮是因為媽媽要你留長髮,而不是因為你就是想要短髮,延伸來說,就算自己喜歡長髮,也因為母親而拒絕長髮。反抗如果停留在反抗,那看來重點仍是他人,而不是自己。

但也許,談自己,是無法避掉他人的。甚至,我們一定得要從他人談起,如此才能開始知道自己。

《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劇照 / Netflix提供

自己在哪裡

我們什麼時候知道,有個自己存在?說起來,我們出生時,有帶著一個自己而來嗎?還是說,如同那個理論說的,人出生是個白紙…你看嬰兒眼睛,是不是,夠無辜、夠清澈、夠療癒…夠沒有世俗滄桑,夠空無一物。

說不定,我們對自己的認識,來自別人,來自世界的回饋。手有多長,是看牆離我們有多遠;體有多胖,是看門有多寬;成績有多好,是看隔壁同學…在這種回饋中,建立了某種自己。

小嘉玲的阿嬤頻頻要幫她把鼻子捏高,說她眼睛不夠大、腿不夠長;親戚小孩間比功課、英文、才藝,甚至比玩具。小嘉玲會怎麼認定自己?大人權威對孩子的回饋有加乘效果,透過此,孩子陸陸續續建立起對自己的形象與認知。小嘉玲長成俗女嘉玲,她覺得自己就是不夠,不夠漂亮,不夠好,不夠讓長輩有面子,不夠,不夠,不夠。

但,再說回來,人又好像不是全然接受世界的回饋,沒有選擇的,讓外界堆疊自己。

文英的媽媽不斷告訴小文英:「妳身邊不能有任何人,因為妳是怪物,妳絕對別忘了這個事實。」文英看似也長成了這個黑模樣,但如果她全盤接受與認定,沒有其他評判,她又何必為被稱為空罐頭生氣?!她又何必有深層的悲傷,在城堡裡孤絕望向門外?!在她一邊接受回饋的同時,她的內在,有個反應,在評判這個「回饋」,而非全然是張白紙,任人染色。

還有那位文鋼太,他自己的記憶是媽媽對他說:「你一輩子都要陪著哥哥喔,媽媽就是因為這樣才生下你的…」「因為哥哥喜歡炒碼麵,所以我們都要吃炒碼麵」…然而,媽媽的語言全貌卻不是如此,媽媽對鋼太是滿滿歉意,甚至,炒碼麵是鋼太吵著愛吃的,哥哥即使怕辣都會陪他一起。鋼太選擇了要聽到什麼,選擇了如何解釋聽到的語言,並因此認定了自己的受害地位。這就是有趣的地方,果然不是一張白紙。

鋼太沒有說謊,他那個選擇機制也可能是透過某種回饋而建立的,就如同大腦科學書所說的「大腦是意義的建構者」,我們會在內在形成「詮釋機制」來解釋這個世界給我們的回饋。但如果鋼太沒有機會進一步覺察,是自己揀選了並詮釋了媽媽的語言,他將依著這個殘缺的詮釋機制,認識自己與世界,於是,不夠真實。

我們可能沒有帶著一個「成形的自己」出生。在初始,我們甚至是靠著別人才看見自己的模樣。然而,一路走來,會形成個隱約的自己,活存在內心。這個隱約的自己有各種成分,有些是爸爸媽媽,有些是世俗價值,有些是生存挑戰,有些是自己解釋出來的自己…成分需要被一一看見,再次抉擇與決定,漸漸形成自己,成為自己。

自己被框架

形成自己、成為自己,看似天經地義,其實步步艱難。

俗女嘉玲的人生像是有個check list,每個階段都已有被安排好的項目,唯有逐一達標,生命才稱得上圓滿。當嘉玲決定擺脫掉別人所設定好的框架,卻感到無比空虛,而非就此成為自己的主人。我們並非主張,只要擺脫外界框架,就能找到自己,而是擺脫框架,才有機會迷惘與追尋,才能開始追問「我是誰」「我要成為怎樣的人」。

尤其是,社會體系、教育體系給我們的框架。

小嘉玲在學校說台語會被記名字,還要罰錢,她覺得說國語比較高級,也在家裡推行「請說國語」,阿公怒嗆:「恁杯台灣人、喝台灣水、吃台灣米、講台灣話,有什麼不對!」妳看,教育體系,多有用,多有影響力。小嘉玲跟最親的家人明明講台語,但受了教育之後,家人擺後面了。

我們以為,教育應該是要啟發人,並促進人的心智活動,但沒有經過覺察與改革的教育體系,卻可能是抹煞人,詆毀人的自我認同的有力武器。尤其是拿著許許多的標準,告訴大家這是唯一真理,必須奉行(也不管他自己是否照辦)不允許人獨立思考判斷,不允許人有自己聲音的教育體系。

教育體系影響的,不只是一個人搞不清楚自己,而是一整個族群失去了自己的聲音。一整個族群沒有機會認識自己是誰。我們說的族群不只是台灣人、河洛人、客家人、原住民這樣的分群,還包括從六歲到十八歲這樣的分群。

升學競爭,是極佳的控制工具。因為要升學,所以不許多想,更別自己想。不是要考慮自己要什麼,而是改考卷的要什麼。不少人依循著考試制度一路往上讀,用「考上高中」「考上大學」取代對自我價值的認識。考完大學了,然後呢?

我們現在的教育環境比小嘉玲所處的學校強到哪裡去呢?不能說沒有進步,只是還不夠充分、徹底。

體罰應該少一點了吧。只是改成另一種控制手段,譬如罰寫。管控應該少一點了吧。嗯,只要妳符合標準…環境多元了一點了吧。只是「與人不同」仍是膽戰心驚不是驕傲。有時覺得實在可惜,在這麼一個探索、覺察、形成自己的美好黃金時段,在體系的標準化過程中,讓渡了更多自我。

於是,必須要回頭檢視與覺察,教育體系,形塑了我們怎樣的自我認知,與價值體系。像是嘉玲的媽媽阿琴,面對兒子是同志,說:「我記得那個專員跟我講一句話,他說『最重要就是媽媽』,我想想也是有道理,無論如何都是我自己的兒子,我應該要跟他站在一起。」這樣的心思和舉動,並不僅是出於媽媽這個角色必須愛護孩子,更是基於阿琴以她的獨立思考去突破「標準小孩」的想法;而人的獨立思考,正是做自己的具體展現。

成為我自己

俗女一劇中,阿嬤跟嘉玲說,希望自己不要再只是陳太太、醫生娘,而好希望可以「聽到自己的名字—李月英」。這段對話,引來不少觀眾眼淚與感嘆。至少能要到一個名字,代表我還是我自己。雖然這個名字,還是別人給的。

成為自己,當然不只是一個名字。

成為自己,也許是覺察、檢視、理解、接納、丟棄、選擇、創造的過程。是包含著愛與疼惜的過程。

曾經,在生命初期,孩子只需要存活著,無需做任何事情去贏取,便能獲得愛;因為被關心、被在乎、被呵護,孩子確認了自己在別人心中的份量,確認了我之所以為我的價值。而後,不再是這樣。要求、期待、社會的框架、教育的框架、被擺優先。孩子被愛的條件,不再單純只是因為他是他,而是,在不在框架裡。於是,孩子有時候長成了框架,而不確定他自己。

成為自己,是一種努力,把「自己」疼回來的努力。

俗女的最終回,大嘉玲對小嘉玲說:「謝謝妳,還有我愛妳。」生命曾經經歷過的一切,都是建構我們自己的鷹架。精神病一劇中的童話《啖食惡夢長大的少年》裡說:「不要忘記並克服過去,如果你克服不了,你就只是個靈魂長不大的小孩子。」生命中曾經經歷過的一切,都是我們再創造的材料。只有鷹架,不足以完成,需要再創造,才能成為自己。

入戲的人,每每想起劇終這些魯蛇主角們,可以解脫、灑脫、自在、安然,我們就放心放鬆又感到撫慰。當文鋼太的笑容,不再只有嘴角上揚,而是眼神有笑;當高文英可以好好吃別人煮的飯;當文尚泰不再只是個受顧者而成為「哥哥」疼著弟弟妹妹;當嘉玲說出那句謝謝…我們發現,無論他們自己的模樣如何了,他們開始有勇氣愛與被愛,我們自己也得到某種救贖。

如果更入戲點,我們還會意識到,主角們成為自己的旅程,尚未到終點,還會繼續抉擇與創造。

而我們,在現實的旅程中,思索著,自己與成為自己。


文︱陳雅萍、馮喬蘭

圖片提供︱Netflix、華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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